凡人家族
作者:追你到太极桥 | 分类:其他 | 字数:29.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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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群马(3)
过了十一点半,又让厨师傅下了两锅面条,就着油泼臊子,众人吃得心满意足。吃完想睡觉的就安排住处去了,附近该回家的回家,客人要么就近寻床,要么去坎下四叔家,也有叔伯男人们凑一桌打牌准备通宵的,也有啥都不干就是精神耐操,想一起坐在火炉边嗑嗑瓜子唠唠嗑的,多半是些老头儿老太太。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看了看,很不幸,那里已经沦陷,变成了第三支乐队的专场,我的雀巢上面,正四仰八叉躺着一只肥胖的斑鸠,花白的肚子肉像要从腰间溢出来。
仔细看了看这个大叔我也不认识,也不像乐队里的人,不知道是哪家亲戚里的新成员。我转身打了个饱嗝,无由地松了口气,老爷的殡棺端正摆在中央,爹又跪在前头烧纸,火光冲天中,青色烟雾氤氲。我捂着口鼻绕着棺材转了一圈,看着棺材盖上灯泡留下的一滩反光,尖儿的曲线指向大门口的夜晚,两条高板凳多出的部分摆着小碗装着的五谷,我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用意,又回到父亲的身旁。
没有人靠近了,板纸钱已化作灰烬,我问道:“爹,今晚不睡了麽?”
“今晚还能眯一眯,明天后天怕是整宿,”卟——他把萝卜墩端在手心,把参差的的三根香插齐整,“你先去睡吧,这儿有我!”
我又去楼上转了转,很可惜,四间房竟然不剩一张空床,或者根本没有床,后来者无法居上了。我和他们打了招呼,嘱咐道好好休息,然后看到了陈一念的房间还露着缝,我便窝着两根手指关节敲了敲。
“进来!”
推开门面,我看到陈一念半盖着被子躺在一张绷子床上,上身倚墙,手里兀自把玩着手机,眼睛盯控平面,双手不断微调,手机左右翻动,兴许是玩着什么重力感应的游戏。
“干嘛呢,”我隔空问了一句,“睡觉不把门锁好!”
“等老娘——她说或者还要来一个伯娘。”她抬起头来尬笑,又翻个白眼。
“那行,我帮你把门带上。”
“要得。”
以一种百无聊赖的心态下了楼,看到转角处的自行车高高的坐垫,也摸了一把,却惹了一手灰,一边拍打一边回到堂屋。老爹还背着双手歪立在棺头前出神,连嘴型也是歪的。
“可能今晚上我要跟你睡一床了。”
“叫你莫不——那你屋娘耶?”老爹对着棺材行完注目礼,往里边炉子屋走。
“她肯定陪陈一念卅。”我跟了过去,有两个漂流瓶的样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围炉夜话的人不多了,说走就走,我和我爹是今晚最后的守夜人。炉盖上有两只香软的红薯,没有人动。
我问:“爹,老爷住过新屋没?是在外边儿那个小屋子走的?”
爹说:“哪哈儿哟?!在新屋呐,你睡那间屋。”
我问:“他住了有几天”?
爹说:“一——两个月总得有吧?”
这个时间真是让人难以察觉,无声无息之间便恍然如梦。
我问:“他是怎么死的——我的意思是,生老病死?”我的问题听起来有点唐突,因此我不得不换了个方式。
爹说:“生病嘛……自然死亡。”
我还想问什么病,转念觉得问他也不知道所以然,脑子抽抽,问:
“我之前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
“莫乱说,嗯!”爹弯起的食指在空气中挥了挥,“早点睡!我去看看外面那堆火。”
爹出门往街沿去山当头,我从屋内连穿两门,准备合上大门。“爹,你等会儿从原路返回还是你关这门?”
“今晚不关。”他说。
“为啥不关呢?”我问。
“向来是不关。”
有点传统的意思在里边,我不解。
趴在门口探脑袋,对门有一对儿绿莹莹会反光的东西亮着,应该是小灰狼的眼睛。听到人走动,就溜了过来。
“嘚!”我示意它靠近,撸着它的头顶和耳朵尖尖,狗子的尾巴就摇得更欢。
④
一夜无梦。
爹在五点左右起床,我拖延了十分钟。
上厕所的时候又看到小灰狼在门前,仍然摸了一回。叫它这两天去角落里待着,不用显出太亲热的关系,避免打扰到人类。人来人往,悲情戏剧正开场。
香烟缭绕,净手更衣,道师先生申标和他的徒弟正拿着道具在热身。
堂屋内外拉起三条横索,街沿一道,棺材前后各一道,上面扎满黄色小旗,等比悬挂有如艺术字体书写的茅山符,整体呈轴对称布局,上面包含了圈线连结,简体字和繁体字,平假名和片假名,能识别的部分突出某个汉字,强烈地暗示着观客的神经。鬼画的部分像排兵布阵,如铃铛宝塔,似长虫獠牙,又或者原始人的壁画,富有神秘的美感,充满魔幻的吸引力。棺两侧挂满绸缎的图画,内容为十八层地狱的刑罚,拔舌、剪刀、铁树、滚石、火海、刀山……蓝色小鬼推着攘着这些人去受刑,因果不爽,阴司相报。这些暴力又血腥画面看得我饶有兴趣又心惊胆战,一转身,碰到陈英伟也歪着头瞧得津津有味,我赶紧打了声招呼:“别看啦!少儿不宜。”
他一听就笑,不说话,露出浅浅的酒窝,然后闪开。
“来拿鞭炮吗?”我喊住他。
“对。”可是人太多了,他不敢进我那屋。
“去找吧,在最边上——不是你的不要动哈!”
一个人还是缩手缩脚,我就带他进了屋子。
红脸大伯也在抱冲天炮,我老爹请他专门放这个,我就帮他端了一盘软的。
他抽了一只烟,然后用猩红的烟头点火。
盒子炮一飞冲天,自带笛音般的啸声,震坏耳朵,有两颗还打到电丝上。“大盘鸡”噼啪乱弹,我站得远远的,畏缩缩颈,还挡住脸。
“你怕呀?”大伯又开我玩笑。
“什么?”这么近距离无非是在挑战听力的极限或者说两人的耳膜承受能力。
“我说你怕蛮?”大伯加大嗓门。
“弹在脸上不疼啊?”
五千响大地红炸了不到一分钟,鲜红的瓦楞纸,遍地硝土味。净搞环境破坏,还烧钱。
鞭炮声落,丧乐声起,三支来自不同地方的乐队齐心联奏出同一首曲子,好熟悉的旋律啊。
“这个鞭炮是炸的什么意思?”我问大伯。
“喜庆,闹热。”
闹热是热闹了,可喜庆怎么感觉沾不上边?
于是我问:“老人(走)了有什么喜庆的?”
红脸大伯瞥了我一眼,解释说:“开门红嘛!图个吉利!弄出大动静,驱邪保平安!”他把手揣兜里,由于说话激动,头身往前倾探。
“‘洒拉客’也是?”
“还不是说?又叫‘请闹台’,图个闹热,包括蛮请道师蛮也是卅!”
这话我听爹讲过,为了忘却的纪念,藏于热闹的凄凉,庄周鼓里的断肠酒,化成春泥养护根的老柏叶。柏木四季常青,并非柏针永不衰朽,而是顺承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悄然更替。
我的心变得有些坦然,怎么觉得老爷活了87岁,也算是“喜丧”。
放完鞭炮就得开始了,道师作法,口中念念有词,孝子孝孙都去跪拜,毕恭毕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