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家族
作者:追你到太极桥 | 分类:其他 | 字数:29.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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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群马(5)
⑤
九月二十七,是晴天,到了夜里,忽然天上飘起雪来,二十八天明的时候也没化完。很奇怪,多少年没提前下过雪啦!在乐器的吹打中,幺叔冒着雪花来数落我:“叫你帮我跪下呀,一盘没念完就跑了,好歹是个明事理的大学生啊!”我真的很抱歉,本来计划跟幺叔打好关系的丁点努力,估计就这么付之东流。当乖大人多累呀,要对每个人示好,我又做回了野小孩。
早上七点半的时候,道师先生还未到场,寒意先行入屋,我们自行滑开半截盖子,整个家族四代人围着圈看看老爷的上半身。在盖棺定论之前,做最后的告别。既是活人告别逝者,也是先辈告别后人。
老爷的慈眉微闭,鼻尖和脸上若有霜,添了一层卡白,嘴微张,作呼唤状——他在呼唤谁呢?
“老爷肯定是在想着谁哩,想喊谁——张着那么大的嘴巴。”
“可不是!谁没回来想谁!”
一时间叔伯妯娌堂兄堂姐七嘴八舌,多了些议论纷纷。窃以为老爷是回光返照的时刻在想我,因为不仅是爹直接赡养他,他也是最关心我这个读书认真的孩子的。
这么说有些自恋,大伯父的回答很快让我这样觉得。
“不应该啊,服侍他洗澡的时候嘴巴都是闭起的呀!”
也许老爷想的是大伯父家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大姐,听说她去上海工作并成了家,再也没到祖籍来看过。再也许,老爷在惦记着所有该见但未能相见的家人,就这样,都挺好。
大伯父试着抬起老爷的下巴让他闭嘴,但两次都无能为力,老爷仿佛是下颌关节脱臼,肌肉松弛,由于看不见暴露的牙齿,嘴巴倒是窝成了一个无底的黑洞。口型出奇的圆。他又整理了一番盖在老爷身上的老被和寿衣,自顾自地解释:“好像是枕头垫高了。”
看完赶紧合上,一圈人走出来,就奶奶悄自抹着眼泪。
我们把老爷关进了小盒子里,然后还准备把他埋进地里,坑已经挖好了,在我家侧翼坎下的田中,那块地也算宽敞,平整,坎边挡势的两丛毛竹已被尽数砍去,烧了根,用水泥敷死。那里并排睡着其他四位祖辈,有老祖儿,也有女老祖儿,也有爹的老祖儿和老爷的老祖儿,具体谁是谁或许我爹还能说之一二。老爷是这里的第五位嘉宾,往后应该不会再有人葬在这里,因为并列没有合适的位置了,老爷在这里应该还是蛮好的。
太阳照常爬出山头的时辰,道师开路,八条汉子抬着老爷去到田里。我竟然显得还有些兴奋,猫在墙角用手机拍他们如何将另一个人下葬,众人都在忙碌,加上鞭炮声的掩护,没人再说我这么做对不对。
一会儿,叔伯又叫我去田块上行三跪九叩之礼,十余位孝子贤孙也有吾妹等人,按体操队形排成行列,占去半分田地,土里原有成熟的海椒苗和茄苗,已经挂果,正挡事儿的被拔去几处。一老念和柏宇跪的地面没抹平整,硌得膝盖生疼,所以他们悄悄往一旁侧着身子。
时维十月,岁属一冬。闹热完了,该散场了。各回各家,各有各的前程,各过各的生活。老爷子一挂,这个表面上分崩离析的大家,实际上也正是四分五裂了。
二伯娘临走前还找我屋娘要了两个喜碗,她有她的说法:当初陈白骏过门的时候老爷子没有给衣饭碗,现在来讨两个。
话说得很讨厌,但语气却很硬。我娘尽管生气,尽管不解,也不敢发作,毕竟刚给老爷办完酒,而对方又支持了十几床被子,这场面不给都不行。所以,她还是回头,在塑胶桶子里翻了两个新碗交给二伯娘。
幺叔父呢,倒是没说多话,只一个主意让我爹把老爷留下的大约两万块种粮直补管好咯,一分都不能乱花,得给我老爷立个气派的碑,上面得有三王脑壳,左右为蟠龙抱柱,或者吐珠也可,颜色最好是金色,显得富贵,兄弟几个有牌面,后人脸上有光荣。因为不放心,一个月后直接和我爹达成统一意见,先买了碑板、碑顶、碑柱、栏板十余件石器放在坟前,并不立,看好期再说。
我请假已经满一周了,再不回学校,第二天的复变函数考试只怕得挂科了,虽然这几天我翻了翻书,但心底还是有个叫忐忑的东西在打鼓。走之前,我去老爷的坟前又看了看,烧了点纸,碑上的五家人的名字凑到一块,加上健在的奶奶,还真凑出一个四世同堂。
陈守庆老大人之墓。
万群芝为其妻,是我奶奶。然后下面是一胳膊出来的五根手指头,并排的五兄弟,没有姐妹。
大伯父陈白骅,大伯娘李玉娇,名下两个姐姐,一名英红,一名英礼。英红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但从伯娘发的仅留存的一张照片来看,是个标致的长发美人,目光冷艳。英礼是个胖姐姐,知书达理,憨态可掬,其夫苏高川能说会道,有一张本家族最能谝的嘴巴。
二伯父陈白骏,二伯娘袁绍菊,生了一儿一女,长女陈乔恩嫁给辜云铭,二子陈益靖当兵已复员,准备大概在年底办婚事。
四叔父陈白骄,四叔娘黄秋兰,诞有堂姐陈慧茹,堂姐夫叫薛枫翔,在沿海某精密制造公司管技术,堂弟陈真宇,小儿时患了麻痹症,如今已经长得比我高出一头。
老三陈白驹,我爹,曾芳华,我娘。陈一念,吾妹。
幺叔父陈白骢,与幺娘陈霞已离婚,堂弟英伟判给了幺叔,今年刚进15周岁。
再往下看,是爷爷奶奶的曾孙一辈,不惊觉地,猛然发现,除了消失的大大姐,未婚的二哥,年龄尚小的陈英伟,和因病受困的陈真宇,每家都给我造了一对小外甥,取了时下很流行的一些名字,欣怡,昊然,紫萱,霖珏,特别是慧茹姐,过完年都怀上第三胎了,因为他们两口子也想要个女儿,想必等我下次回来看到,外甥女已经能在地上爬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抖了一个哆嗦,抬头又看了一眼老爷的名字,觉得很遗憾,我竟然还连女朋友都没带回家见过面,当然老爷看不见,听听别人家的姑娘叫声爷他也是高兴的。我同时还有些抱怨我爹,为什么三十岁才结婚,为什么不早点生下我,让我比四大姐慧茹大也好哇,或者干脆再晚生一些,我现在如果还在准备高考,我就不会想这么多奇怪的东西。——是吗?高考不会显得更重要吗?
这就是典型的人穷怪屋基,盼着祖坟冒青烟的心理,我还是在排斥着成长。
我在你墓前流泪,老爷,我磕了三个头,然后要迈着坚定的步子离家出走。
一拜天地,感谢自然造化的无尽宝藏,让清水镇的人老有所依。二拜高堂,感谢在生一辈子的养育之恩,如今他们在里头,你我还在外头。第三是对自己拜的,热爱生活,一心赤诚,保持读书人胸中那架钢的琴。
小灰狼来到我的身边蹭我臂膀,摇着尾巴,我一把搂住了他,抱着他的狗头痛哭。“老东西,你怎么来了?”蓦然回首,发现剑无尘也蹲坐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一身洁白如雪,但鼻尖沾了点锅底灰,端庄优雅,一出声又像小孩儿哭嚎。“哟,你也来了。”
我突然想起高中毕业去KTV跟阿伟、阿灿、二浩等人齐唱的“室歌”《丁香花》来,于是心里就跟着旋律走了一遍。
那坟前开满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