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那年冬天，公公的神色才缓和了那么一些。他伸出自己干枯的双手，握住医师的手说道：“那年冬天要不是你的话，可能我都冻死在那蚕室了。想不到我这快死的时候，也能跟你这样见见面，我这一辈子啊，也就满足了。”

“好好的别说这些扫兴的话。等一会我给你开了方子，你的身子也会慢慢的好起来的。到时候，你可还要想办法好好的报答我当年的救命之恩的。要是你再跟之前一样装作与我不相识，到时候我肯定会找你的麻烦的。”

“哪里是我愿意跟你装作不相识啊，你也知道的，自古啊这些皇上可都不愿意自己身边伺候的这些人跟旁人有什么关联，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嘛。天知道，我多想能有机会遇上你，跟你这样好好的说会话。说起来，你的救命之恩，这么些年我都没好好的道声谢呢。”

“该道谢的那个人应该是我才是。这些年太医院受你的照拂可不少，大家虽然都没说，我这心里啊可都清楚着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如同唠家常一样的聊着天。医师给公公诊了脉，就带着小太监去了隔壁间开方子。公公的身子又往椅子上靠了靠，脑袋一歪想了半天，才想起好小的时候在家乡听过的一首歌谣。

只是调子他大多记不大清了，只能依着记忆里的样子胡乱的哼上那么几句。死这件事他并不害怕，他已经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算起来可都比一般的人活的长多了，所以啊，就算现在就直接死了，他也觉得没什么所谓。

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这辈子最后都不可能离开这深宫去家乡看一看。唯一放不下的，大概就是现在这哭的跟个二傻子一样的小太监。

小太监其实不蠢，内心通透。只不过因为有他这个师父在，就懒得动脑子。也怕自己表现的太过瞩目，抢了他的风头。这些啊，他心里都有数。等他死了，这宫里也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再等个几年，等他在皇上身边站稳脚跟，到时候也会跟自己一样从刚进宫的那些小太监里面选个合眼缘的带在自己身边吧。

这深宫啊，确实是太寂寞了一些。

医师带着小太监去了隔壁，将面前的纸摊开，用笔蘸了墨，笔尖悬空在砚台的上方，回过头对着小太监说道：“你师父的这个身子，已有油尽灯枯之像。现如今，我也就只能开个方子，帮他吊着那一口气。你这心里，也最好有数。”

“油尽灯枯？可师父前几天不都还好好的吗……”

“这世界上的事情，谁又能说的准呢。总之，最近这些日子，你还是多抽抽时间陪着他吧，也好……也好让他走的没有什么遗憾。”

话才说完，两人都静了下去。整个房间只能听见那柔软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就好像一条毛毛虫一样蠕动在小太监的心间，让他觉得每一条骨缝里都仿佛有千百条虫子在爬一样。

写好方子，那医师又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将方子交给他，就又回到房间跟着公公说了一会话，才出去踏着雪离开。

等到那医师走远了，公公才对着小太监笑了笑：“把他开的方子给我瞅瞅，我看看我这病到底是如何了。你们呐，有什么不好的总想着要瞒着我，你说直接就告诉我我还剩下多少日子，不是更好吗？”

公公颤抖着双手将那方子打开，哑着嗓子只读了几味药，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读下去。他将那方子递到身后站着的小太监的手里，拢了拢领口又蜷缩成一团靠在椅子上，凑的离火炉更近了些。

小太监连忙将那方子揣在怀里，就拉个一个凳子坐到他的身边双眼紧紧的把他看着。生怕他这一不小心就从那凳子上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离火盆的距离那么近，让他整个人被烤的都出了一身薄汗，脸颊都被烤的红通通的，看着煞是喜庆。公公半眯着眼睛，看着他那张涨红的脸，突然就在心里惋惜起来。

想当初那个叫怜秋的宫女，自己还是应该想办法让她留下来的。这往后的日子啊，他也好有个伴。

小太监看着仿佛没了生气的公公，一双眼睛瞪的有些发酸，才忽的一下从那矮凳上站了起来，脚步飞快的走出房间，却又在关门之前软下性子说了一句：“你好生注意着点，别摔到火盆里去了。我去给你煎药，一会就回来。”

公公嘿嘿一笑，知道那小太监大抵是生气了。连忙扬起嗓子对他说道：“知道了，你快去吧。我就在这等你回来。”

听到这句话，仍旧站在门外背对着他的小太监，才又迈开飞快的步子向着外面跑了出去。跟着这样的公公呆在一起久了，看着他这样虚弱的样子，他实在是难以控制自己的心绪。

从一开始的伤心难过，满心担忧，到现在看着他那个样子的时候，心里面居然会无端的生出一丝让自己害怕的怨恨来。他恨这么些年他那师父总是不听劝，每次受点伤生点病什么的，总是不肯往太医院走上那么一走。

无论他是怎么磨破了嘴皮子，他都只是对着他摆手。现在好了，只是突然的一场病就能要了他的命。他要是早去太医院瞅瞅，指不定还有人能提前看出他的病情，指不定他还有救呢。

刚才走的时候他还对着自己笑，还扯着嗓子跟着自己说话。他到底知道不知道，现在他那么用力的说话，也仅仅能发出自己费尽力气才能听明白的声音。

闷着头一路跑到太医院，刚回到院中的医师就已经将捡好的药递给了他。末了，又拉过他递给他一个锦盒：“如果到了最后这药也起不了作用的时候，就把这药丸用水化开喂着他服下，恐怕还能够帮着他撑些日子。”

小太监道了谢，将那一包药藏到袖中，才连忙又回到自己的住所。不论他现在是不是皇上跟前得宠的那一个，他们这些太监永远都是最卑贱的奴籍，是没有资格享用这些主子才能用的东西的。

做贼一样的将药汤熬好，仔细的伺候着公公服下，他才找人去抬了一个软塌搭在公公的身边，靠着他的身子闭上眼睡了起来。

公公坐在椅子上，对着他笑了笑，伸手掖了掖他的被角，就看着面前的火光发起楞来。纵然是吃了药，他这心里却是觉得越来越冷了。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人之将死的征兆了吧。

他努力的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唯恐这后半夜万一自己咽了气身子栽倒在火盆里，让小太监睡不好觉。这啊，已经是现在的他唯一能做到的无言的温柔。

天上的月，刚升之半空，就被那乌云遮了个严严实实，在地上只能隐约看到一团雾蒙蒙的月晕。天边的树影一晃，有已经归巢的鸟重又被惊醒过来，几声尖叫就朝着天边飞去。

几声粗噶的鸟叫声，让正在大梦中的小太监抖了抖身子醒了过来。他晃了晃头，隐隐约约还有些迷糊。似乎还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何处。

等看到面前的火盆，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连忙起身就向着公公看去。

公公还是保持着平视前方的姿势，也不知道这大半夜的到底是在看些什么。听到身边的动静，他回过头，咧开嘴对着小太监一笑：“别怕，我还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