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贺沉月见到大儒后，在诗书方面被对方狠狠打击了一通。

最后，大儒用慢条斯理的语气说：“朽木稍微用点心，也勉强能被雕刻。”他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贺沉月，满眼的嫌弃。

贺宗楼在一旁脸色很难看。他正在跟这个大儒理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为难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时，贺沉月已经自己站出来说话了。

“你喜欢我。”个子还不够高的贺沉月仰着头，他紧盯着大儒的双眼，语速不紧不慢，但语气非常笃定。

大儒当时正在喝茶，闻言一口茶全喷出来，又被呛住了，咳得惊天动地。

贺宗楼同样一脸震惊，他险些原地栽个跟头。

贺宗楼瞅瞅自家儿子，再看那个讨厌的大儒，嘴巴几次张开，又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而闭上。

大儒重重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摔，怒不可遏道：“谁喜欢你了？要不是老夫年近六十，却还没找到合适的关门弟子，你以为老夫愿意走这一趟，见你一个毛头小子？！荒唐，荒缪！简直可笑至极！”

大儒气得拂袖，起身大步往门口方向走去。

贺宗楼总算闹明白了。原来大儒是在暗示他们，想收贺沉月当弟子。

而且还是关门弟子！

贺宗楼满心的愤怒没了，取之而代的是一腔狂喜——

年幼的贺沉月可能不知道这位大儒到底拥有怎样的能量，但贺宗楼清楚啊。

大儒名满天下，桃李遍布朝堂内外，连当今皇上都曾聆听过他的教诲！

换而言之，一旦贺沉月真的成为大儒的关门弟子，那么他只要脸皮厚一点，甚至能称皇上一声师兄！

贺宗楼于是连忙去拦大儒，笑脸相迎：“诶嘿，原来是收我儿子当关门弟子啊，这事好商量。来，先生您这边请，我们慢慢谈——”

大儒看着他眼角眉梢都透着小人得志的自得，冷哼一声，甩袖负背，倒是停下了脚步，没有强行闯出去。

贺沉月说：“可我现在不想当你的弟子。”

“为何？”大儒脸色严肃，转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满是审视。

贺沉月毫不畏惧和他对视，说：“异族未退，我是不会离开齐尔曼城的。”

闻言，大儒和贺宗楼俱是一怔。

确实，大儒本就不是齐尔曼城的住民，他身份贵重，更不可能在齐尔曼城久留。

一旦决定要拜他为师，贺沉月必然是需要和他离开齐尔曼城的。

……

现在想来，他当时真是天真可爱过头。

贺沉月微微勾唇。

他当时说出那一番话后，贺宗楼大笑不已，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儿子有志气。他的语气十分轻松，显然没把贺沉月这番话真的放在心上。

大儒同样眼露笑意。他勾着嘴角，表情看起来嘲讽至极。但他弯下腰，和贺沉月平视，语气平缓说：“好志气。”

好志气。

这三个字，贺沉月时常会回想起来。

他有一番好志气，奈何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琐事麻烦点点滴滴，将他这一腔好志气都消磨干净了。

他现在，有的只是一腔郁气和怨气。

贺沉月加大了笑容。不能急，真正需要他对付的人，在京城里。

现在还是先把齐尔曼城的事彻底落实了吧。

军医好不容易给他抹完一条胳膊，停下来喘口气。

擦药这事不太难，难的是擦药的同时，还要给贺沉月涂抹均匀，再用特殊手法按压相应穴道，以便让贺沉月更快取得双手的知觉。

瞥见贺沉月的笑容，军医便问：“是想到了什么高兴事吗？”

贺沉月嗯了一声，说：“想起一位故人。”

“哦。想必那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故人，还对将军有着不得了的关系，给了将军很多好的回忆，这才能让将军露出这样的笑容吧。”军医起身转了两圈，这才走过来，继续给贺沉月上药。

贺沉月说：“嗯，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

皇上曾经提起，要加封大儒为国师，给封地给俸禄，却被大儒婉拒了。

皇上大惊，询问大儒原因，大儒说：“天下寒门学子千千万，老夫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碰巧读出了名堂，也碰巧说得能进皇上的耳。当不起国师之称。皇上若当真要赏，便将这些身外之物，都赏给那些寒门学子吧。”

皇上大为感动，下令建起大鱼书院。书院建成以后，皇上亲自担任院长，大儒为副院长，两人偶尔会过去授课。

大鱼书院为天下寒门学子无偿开放，一切日常开销由朝廷支付。权贵子弟也会进入其中读书，以求有朝一日能得大儒、皇上的青睐，一跃龙门。

这样好用的一个人脉，他前世为什么没在回京之后，第一时间跑去拜访呢？

贺沉月反复回想着，终于想起一些蛛丝马迹——大儒那时似乎生病了，贺沉月上门递过拜贴，但被多次打回。

此后的岁月里，两人再没相见过。直到大儒故去，贺沉月才得以被邀请去参加送葬礼。

然而当时贺沉月正在齐尔曼城奋战，竟是没能送大儒最后一程。

贺沉月眼神微暗。

他前世便有疑心当中猫腻，然而他二度回京时，大儒早已入土为安。贺沉月面对大儒悲痛过度的遗孀和悲伤的儿女子孙们，实在很难开口问些什么。

大儒的事，只能先记着了。

贺沉月问军医：“我还需要几日才能站起来？”

军医斟酌一下他这个问题，回答：“最快五日。”

贺沉月眼神微动。他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军医摸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继续给他上药。

贺沉月心想，五日，这实在不算太慢了。就是不知道异族那边会否敢有所异动。

贺沉月问：“你觉得异族那边敢动吗？”

军医的动作一顿。

刚刚出现在门口，待要走进来的参谋之一顿住。

敢动吗？

军医的喉结急剧滑动数下，心念电闪，猜测着贺沉月这个问题的内在含义。

参谋之一定一定神，快步走进来，一边笃定说：“不敢动。”

军医一怔，下意识看一眼贺沉月。他的眼神藏在难以掩饰的低落情绪——原来不是在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