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富贵做工回来，吃了晚饭，梅香给孩子换了尿布，将装好的灰袋垫在床上，顺便向富贵说起小霞白天聊起来的事，富贵听了，有些不信，说道：“帮工就能一个月挣十块钱，还管吃管住，哪有那么好的事，她家柱子在外面扒藕，一年到头也就搞那几个钱吧，还累得跟个狗爬一样。”

梅香垫好了灰袋，将芙蓉抱在被窝里，坐在床头说道：“她家妹妹都在外面好几年了，这还能有假么，小霞也不是个说大话的人。”

富贵一听这话属实，顿时来了精神，咧开他的嘴笑道：“照她这么说，那要是让她妹妹也把你带出去个两年，我家这日子也红火起来了。”梅香本身也有这个想法，但经富贵的嘴里这么一说，听起来总觉得不是那个味。同样是腌咸菜，同样只是放盐，有些人腌出来的，就是不对味，怎么品怎么不是个滋味，要么太咸要么变酸，总之，就是出不来那个将将好的味道，这话也一样，经了富贵的嘴，就变了味。

好在梅香也晓得他的性子，自己今晚本来就是为讨讨他的口风，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梅香一面轻拍孩子，哄她睡觉，一面思考着，又对富贵道：“我也考虑过了，这家里有四张嘴，将来说不定还得添几张，就我们俩做这点工分，糊口都艰难，只是有一个难处，芙蓉还小，你妈那边也不愿意伸把手，我要是离开家，丫头怎么办。”

富贵看了梅香一眼，又低下头盯着被子发呆，忽然眼睛一亮，喜道：“你要说丫头没人看，眼下倒也不是怎么难的事。”梅香看着他，他又说道：“你要真不在家，我妈还能真的不管么，再者说了，小莲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带个小伢子，也不成问题的，别人家像她这么大，都能出去做好些活了。”

富贵越说越兴奋，他躺在床上，看着房顶的茅草，眼前仿佛那一根一根的草芯子，很快变成一分一毛的钞票，他在脑子里计划着，到时候再买两头小猪回来养，隔年再下一窝小猪，卖它个百八十块……一年一年下来，这日子就有盼头了。到了过年的时候，站旁边也不用光看着牌九过眼瘾，还能有底气地摸两把了……赌钱？算了，不照不照，这种事还是不能去想了，想想过去的日子，这种混账事，以后还是不能干了。没想到，将他拉回现实的不是梅香在旁边说的话，而是那两个滴溜溜转动的色子。

“你出什么神哩？”梅香用脚踢了富贵一下，富贵恍惚着，像是刚从一场短暂的美梦中清醒，有些难为情地道：“没事，我在算账哩。”梅香也忍不住笑了：“快去熄了灯吧，省着点洋油才是正经，我人还没出去，你就开始做发财的梦了。”

富贵此时还处在激动中，想着一百块钱的收入，心里就平静不下来，他下床吹灭了油灯，缩在被窝里又开始与梅香嘀咕这个美好的计划。

过了几天，在塘埠子上，梅香遇上，正在洗菜的小霞，对小霞说起自己的想法，小霞说：“你要是真有这个念头啊，那还真不是难事，我小妹还没出去，我回头帮着问问，要是你家里没意见，到了月底，你跟她一起出去。”梅香听了感激不尽，说道：“那……我也没出过远门，大字也识不得几个，你跟你妹妹说说，就让她多费心了。”

小霞拎起篮子，起身说道：“都是家门口的姐妹，说这话不就见外了么，跟着她一起，她又不费什么事。你就等着听我信吧，我先回去烧饭了。”梅香笑着点头。

富贵的妈正在前院里晒太阳，靠在小椅子上眯缝着眼睛，两只手扶着拐棍，富贵走近她身边，对她说起家里日子难熬，打算让梅香跟人家去北京做帮工，大城市里好挣钱，到了他嘴里又是添油加醋了一番。富贵的妈皱起鼻子，满脸不屑地说道:“那话也能信得么，一个月十块钱，替人家家里洗洗涮涮就能挣到了？说得好听，哪个晓得到了外头去做帮工还是……到时候，人跑了，你连老婆都没有了，老老实实在家里做事，就饿死你们了？”

富贵被他妈数落得心里很不痛快，犯起浑脾气道:“人家大人都想让家里发财，你倒好，尽往坏处想，就不顾我们的日子好不好过，好像生怕我过得好了一样，我们过得不好，对你也没什么大好处。”

他妈一听这话，气得将拐棍敲向富贵的小腿，嘴里同时骂道:“打死你这个小畜生，怎么跟老娘说话哩！”富贵跳着躲开了，梗着脖子气愤道:“说话就说话，干么动手打人啊！真！”

富贵的妈气得大骂:“干么动手打人？我打的是人么？我打的是不会说话的畜生。我跟你说，她要上北京上南京，我都不管，休想拖着我一把老骨头带丫头片子受累，我晓得你如今被那媳妇迷着了蛮，你是有了女人就眼里没有我这个当妈的了是吧，你如今尝到媳妇的甜头就觉着她千好万好了是吧，那也没个屁用。哼！她再厉害，也做不了我的主，我说给你听着，哪个也休想做我的主！”

富贵听他妈说得实在难听，也动了气，扯开喉咙嚷嚷道:“好！你不管就不管，但你也别拦着小莲子帮我带丫头，不然，不然可别怪我真不管你们了。”

富贵的妈拿起拐棍又要追过来打他，富贵忙着躲开，他妈指着他骂道:“小畜生，你告诉你听着，哪个怕哪个啊！我瞧你可有本事把我们一老一小饿死之，只要你不怕人家背后戳你们脊梁骨，唉！唉！哎呀——我怎么养了你这个畜生啊，真真是气死我了。”

梅香正好从塘边洗衣服回来，听见母子俩在吵嘴，她早已见怪不怪了，拎了衣服去院子里晾晒，当什么也没听到。

富贵的妈见媳妇回来了，她又向儿子瞧瞧，昂着头，起身往后院走去，哼了一声道:“我是拦不住你们发大财去，丑话说前面，可也别想叫我带丫头。”

梅香斜了富贵一眼，没有吱声。富贵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也进屋里去了，小莲子在屋里摇着摇窝子，正在哄芙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