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一主一仆，就这么聊到黄昏时分，除了给李明月说有关于十六年前的那件事，老人还给李明月说了很多关于他母亲的事情，比如他是如何会跟着李明月的母亲的，当时他去做了什么事情，所以没在身边，事后又是如何找到这里，成了守墓人等等。

按照这老人的说法，他本是一个江湖野修，因为一次被仇家追杀，命悬一线的时候，是李明月的母亲救下了他，所以他便自愿跟在李明月母亲身边，以下人的身份鞍前马后，但李明月的母亲从来不会将他当成下人使唤。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比如李明月的母亲是怎么认识他父亲的。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时候李明月的父亲还不是唐国皇帝，只是一位皇子，在北边跟金阳帝国谈判，遭遇刺杀，正好碰上了李明月的母亲。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是李明月的母亲正在跟剑派一位大宗师斗法，当时参观的人很多，李明月的父亲就在其中。

第三次是李明月的父亲当上了皇帝，颁布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寻找李明月的母亲，要让她当大唐的皇后。

……

往事一幕幕，老人诉说着回忆，李明月就当成了故事听，既然是故事，自然有美好，也有凄凉。

老人最后说道：“只可惜他们两人最终还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就这么一座小小的山峰，却挡住了小姐的去路，想当年，小姐走遍万里河山，多大的山峰没见过，多宽的河流没迈过，到头来却……”

李明月问道：“前辈知道我爹葬在何处吗？”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岐国与妖土的那条防线上，我之前也去过，只可惜不能将小姐带着。”

李明月疑惑道：“为什么？”

老人指了指那面悬崖，说道：“这里被道家那些老天师们施展了神通，小姐一旦离开这里，就会有道家大天师出来阻拦。往西，坐镇天泉山那位就会出面；往北，坐镇齐云山那位就会出面；往东，就是坐镇龙虎山那位。”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李明月。

李明月沉默着，许久后，抬头看向那面并不高的悬崖，说道：“我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我也应该让他们在一起。”

他收回视线，接着道：“不仅要去岐国，还要去皇室，去真武山。”

老人哈哈笑道：“小姐有小主人这样的儿子，小姐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

他整个人突然容光焕发，接着道：“小主人有这份心，老奴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让小主人将小姐带到西边去。”

说完他从地上站起来，用手中的拐杖指着那面悬崖，豪气道：“姓王的牛鼻子老道，可敢出来一战。”

声音宏厚，浩浩荡荡。

这一瞬间，李明月觉得这老人似乎突然不老了，腰杆也挺得笔直。

“小小野修，也敢猖狂！本座不与你一般计较，所以别得寸进尺。”

一个声音突兀的在天际响起。

李明月满脸错愕，这简直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是有那样的想法，也确确实实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但并不是现在，至少在铃铛里那个女人苏醒之前，李明月都没有这样的胆子。

说白了，他如今连武境强者都无法应付，更别说所谓的道教大天师。

老人一挥衣袖，整个水潭瞬间炸开，然后那座小小的坟茔直接消失，有一副不知材质的棺材凭空而起。

老人接着道：“老奴早想做这件事了，只是一直没这个胆量，而且一旦失败，小主人要找到小姐，就更难了，所以老奴一直在这里等了十六年，如今小主人来了，老奴的使命也就算完成了。”

他看着李明月，继续道：“小主人只管带着小姐往西走，老奴虽然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但还能保证没人能阻挡小主人一丝一毫。”

李明月有种被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走的感觉，而且根本没有缓和的可能。

可转念一想，这样一个外人，尚且都能为了自家母亲拼了性命，自己作为儿子，又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他便走了上去，将棺材横背在身后。

棺材很重，以至于他双脚都陷入了泥土之中，重的当然不只是棺材本身，而是李明月心中那份能够生而为人的沉重，因为他背着的，是他的母亲。

他将棺材背起之后，踏前一步，没有任何波澜。

两步，三步……

就这样一直走到那面悬崖之下，悬崖虽然不高，但很陡峭，别说背着棺材，就是空着手，李明月都不一定能够翻过去，但他此刻却有非过去不可的理由，不论多难，不论多危险。

有一把长剑凭空出现，发出一声龙吟，然后直接钉入陡峭的悬崖之中。

“轰隆！”

一声巨响，整个山崖竟是剧烈摇晃起来，然后一道道符文凭空出现，光彩夺目。

又有一柄长剑出现，钉入山崖之中，两把剑刚好组成了两级阶梯。

第三把剑跟着出现，悬崖上便出现了三个阶梯，有水流不断冲刷其上，出现一串串雪白的水花。

李明月抬步，踩上第一把剑，也就是这一步，让李明月觉得自己肩头瞬间沉重数倍，以至于那把剑都跟着弯曲，而他还没离开地面的那只脚，直接将地上坚硬的石头踩碎！

“李明月，你大胆！”

有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李明月脑海中响起。

李明月置若罔闻，既然已经踏出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第二只脚也踩上了第二把剑。

这一下，肩头的沉重更甚，以至于两把剑都将坚硬的石崖向下拉出了一道口子。

“滚回去，再往前死路一条。”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李明月微微仰头，看着似乎根本无法攀登到顶的悬崖，开口道：“去你娘的。”

第三步踏出。

那位老人哈哈大笑，手中拐杖瞬间炸开，其中竟是一柄长剑，然后这把长剑脱手而出，同样撞入山崖之中，一瞬间，山崖上那些符文直接炸开。

随着这些符文炸开，李明月身上那种沉重的感觉瞬间减少大半。

老人接着道：“小主人只管往前便是，今日就算圣人亲临，老奴也能一剑退之。”

他身体凌空而起，豪迈道：“我一生都梦想着能进入剑派，想让自己的剑也能出现在那道门前，可惜是不可能了，但天下人当知，我这个半吊子剑修，也有一剑，可达天庭。”

“既然你找死，本座便成全于你，天上一战可敢？”先前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有何不敢！”

老人说着，那把剑离开山崖，直上云霄，而老人的身体也跟着冲天而起，瞬间消失在云海之中。

李明月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驱动长剑搭建阶梯，继续一步步向上攀登。

虽然没有了那种沉重的感觉，但越往上走，李明月就越觉得艰难，没一会就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可山崖才走了不过十之一二。

大地之上，有少年长剑成梯，步步上升，山水淙淙；在云海之上，有仙人对峙，剑拔弩张，云海翻涌。

一个持剑的麻衣老者，跟普通的庄稼汉差不多，一个鹤发童颜的道教大天师，手持拂尘，身体周围皆有祥光笼罩，宛若仙人降世。

“赵先明，你明明可以走得更远，何必将性命枉送于此，自绝大道坦途？”老天师开口，宛若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

麻衣老人哈哈笑道：“狗屁的大道坦途，我只知道有恩必报，老子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六年，这一剑也等了十六年。可惜……可惜却是用来对付你这么个家伙。”

老天师冷哼一声，“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本座今日便将你这等狂悖之徒镇杀。”

说完，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在他身后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阵法，符文流转，有一柄柄长剑不断从符文中出现，瞬间就有数千柄之多！

看着那些长剑，麻衣老人却撇嘴道：“明明是道家符道大宗师，却要学别人用剑，恐怕你家那位师尊棺材板都按不住了吧。”

“受死！”老天师大喝一声，剑气如潮水，向着麻衣老人冲击而去。

麻衣老人轻轻摇头，说道：“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剑。”

他手中长剑平胸，一剑横推出去。

云海瞬间炸开，那些漫天剑气瞬间如同雨点般漱漱落下。

……

李明月爬到山崖上的时候，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但他并没有将背上的棺材放下，而是继续前行。

上山累，下山更累。

有一个麻衣老人出现在他身边，跟着他一起前行，脚步一致。

李明月没有开口，老人也没有开口，两人就这么一路前行，只是老人此刻脸色潮红，宛若回光返照一般。

他带着微笑，眼神中有欣慰，有轻松，也有一丝不舍，或许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舍。

走到山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李明月明显发现老人的脚步慢了很多，于是开口道：“多谢前辈。”

听到这句话，老人便索性停下了脚步，笑着摆了摆手，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李明月说道：“如果可以，我会每年来看望前辈。”

老人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笑完，他吐出一口鲜血，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

老人接着道：“老奴学了一辈子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唯有这用命换来的一剑，还勉强上得了台面，就送给小主人了。”

他取出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递给李明月，然后转身向着山上走去。

李明月便转身看着他。

“小姐神魂犹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只是……”

这是老人最后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