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以任何理由, 发动人类间的内战, 都是绝对错误的行为。”

现年五十八岁的光明会圣女, 路晴, 白袍之下是一贯超然且平静的神情，她有一张高贵并冷漠的面孔，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位圣女少言寡语, 远离俗世，甚至在她在位的二十九年中，她从未在任何公共场合『露』出过哪怕是一个笑容。

但现在, 对着镜头, 这位冷漠的圣女唇边，赫然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没有任何理由能让我们自相残杀, 我们是人, 有智慧, 有情感, 有着人心……当我们拿起武器对准我们的同胞, 扣下扳机的那一刻, 我们心中的光明与良知, 也就一并被杀死了。”

这段影像正在帝国观看量排名第三的媒体平台——《帝国观察》频道上全网直播，作为最老资格的媒体平台, 早在光网技术普及前, 帝国观察就拥有遍布于整个帝国的独立通讯信号站网络, 如今这些信号站一部分被取缔, 另一部分却保留了下来，作为独立于帝国光网大平台的应急手段……所以信息监察局即便在第一时间封禁了它在光网上的传输权限，这段影像也依旧通过这些独立的信号站被传输到了帝国各地：中心圈、东南，甚至北疆……

光明会的圣女打出了‘反对人类内战’、‘要和平，不要战争’，‘交流沟通解决问题’的大旗，不问俗世的光明会公然站到了战争的对立面，圣女表示要组建和平使节团出访北疆，并号召民间信众保持冷与静理智的态度，不要受到战争狂热气氛的煽动。

……不得不说，这个时机选的妙极了。

“帝国刚刚颁布征兵新规，亿万人面临骨肉分离，圣女再浇上这一桶汽油，宫里那位估计要气疯了。”

北疆边境的临时基地中，陆定波与几名同僚在餐厅用餐，却恰好赶上了这一场直播影像。其实远征军中也并非人人都喜欢这场战争，尤其是在中上层军官中，贡献兑换制度虽然有效提高了远征军将士的士气和积极『性』，却也让他们染上了如商人般的市侩心理。军官们眼中看到的更多是实际的好处，而非身为军人的荣耀和对帝国的忠诚心。北上之初，人人都想着打垮白家后能从北疆抢到什么，没想到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遇挫。如今没人还抱着当初那种乐观心理，谁都清楚这场战争会变得很难打，而他们耗在这里，能不能打赢是两说，收益为零却是肯定的。陆定波对这些人的心理再清楚不过，说来惭愧，虽然一直并列为帝国强军，外界评价也不分上下，可事实上在意志力与军心的凝结力上，远征军都远远不如北疆军。习惯了打顺风仗的远征军不愿意，也不擅长打逆风仗，在己方不利的局面下，军心浮动，人心涣散等种种弊病便全都显『露』出来，尤其现在远征军的帅位空悬，缺乏一位强有力并能令所有人信服的统帅，情况就更加严重……简直是越分析越令人沮丧。

“光明会突然搞出这一茬，也不知究竟是想做什么。”有军官道，“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话音未落，另一名与他相熟的军官没好气接话道：“就你阴谋多，闭嘴吃你的饭吧。”后者也反应过来，讪讪一笑，当真闭上嘴乖乖吃饭去了——这种事情是不能挂在嘴上谈的，还是在餐厅这种人多耳杂的地方，陆定波向后靠到椅背上，低头点了支烟。

他在想几千万光年之外的帝都。

老爷子遇刺，太子被指控做禁忌人体实验，北疆革命爆发……短短三个月时间，事态就像是被架上了高速轨道的快车，一路向着无法控制的方向狂奔，到如今太子被废，北疆战争陷入僵局，光明会打出反战旗帜……一桩桩一件件，令世人震惊茫然，却又仿佛不是偶然，而是早已注定。

吃完饭回到办公室，陆定波屁股还没坐稳，就收到通讯总台给他发来的通知——他家亲爱的老婆大人要跟他通话。睿智如陆定波自然明白，这是催他来解决林旭川的事情了。

陆定波想了想，伸手将头发拨『乱』，领口解开两颗扣子，接着往指尖喷了点醒神用的清凉油，在两个眼角轻轻一碰……抹掉被刺激出来的泪水，他擦干净手，不慌不忙接通了被转进来的通讯请求。

“……阿芸？”

三分靠面相，七分靠演技，陆定波摆出一副通宵工作累成狗的造型，冲屏幕另一端的林芸『露』出『迷』茫且疲惫的小眼神。

“定波。”

林芸坐在一张沙发上，背后是一副『色』彩艳丽的挂毯，她将双手轻轻搭在小腹上，看上去平静极了。

陆定波的目光凝滞在她的眉心，那里有一个小红点，非常小，非常……不自然。

“我有个朋友，想跟你说几句话。”她道。

“你稍等一下。”陆定波道，手上已经飞快打开了光脑的控制程序，在基地里所有人的通讯都会被监听，而像他这种参与到机密决策的高级军官，受到监控的力度更高。不过他当然有办法对付这种监控，三分钟后，他已经侵入通讯频道并将影像进行了合成替换，接着才冲林芸点点头，道：“可以了，让你那位朋友出来吧。”

林芸眉心的小红点稍微晃了一下，陆定波的心脏也不由抽紧——那是被激光瞄准器锁定的标志，他的老婆正被人用枪指着头，而对方也完全是故意要让他看见这一点。

“初次见面，陆上校。”一道人影从旁边走进通讯屏幕，在林芸身旁站定，“虽然这样的方式有些冒昧，但事急从权，还望你能谅解。”

暗红『色』风衣与白『色』手套，还有那个职业『色』彩鲜明的全封闭式防毒头套，陆定波微微眯起眼，他曾经听说过，北疆白家手下有一支叫做‘赤『色』狐’的隐秘部队，手段不下于禁卫军的密探，打听消息，潜伏与反潜伏，暗杀的水平都是一流。

“我大概猜到你们想让我做什么。”陆定波道，“老实说，你们用这样的方式威胁我，让我感到很不愉快。”

“陆上校是聪明人，我们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你交出远征军下一次作战行动的具体计划，我们就会将你的夫人送回家，并保证不会再去打扰她。当然，如果你敢用假情报来愚弄我们，那结果一定是大家都不想看见的。”

“我需要考虑……”

“你没有时间考虑。”红衣人打断了陆定波的话，“现在，立刻……你的夫人正在看着你，她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陆上校，你想害死她们吗？”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威胁，陆定波沉默片刻，突然笑了。

“如果我按你说的做了，等在外面的禁卫军就会立刻冲进来，将我抓个现行……我说的对吗？米法尔将军？”

红衣人带着头套，看不见表情，一旁的林芸却是吃惊地瞪大了眼，陆定波垂下眼，掏出烟盒在桌面磕了磕，点着烟道：“虎河将军死于斩首作战，如果没有确凿的情报来源，北疆军不可能采取这么冒险的行动。有资格在第一时间获得兵力调动信息的人不多，其中大部分都跟虎河将军一起死在了那次斩首攻击中，活下来的包括我在内，一共只有三个人。”

“而这三个人中，除了我之外，其他两个都在病床上。明眼人都知道我的嫌疑是最大的，可你不仅没把我调离指挥中枢，还破例让我参加了只有将官才能出席的作战会议……虽然你在人前表现出一副赏识我对我很有好感的样子，可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设了这个局，是想让我背上通敌卖国的罪名，甚至将虎河将军的死也扣到我头上，你不仅想让我死，还想借机牵出林家……”

陆定波抬起头，用手中烧红的烟头指了指眼前的屏幕，他的目光并非看着那个红衣人，而是透过这张屏幕，看向不知在哪里的真正幕后主使者。

“很不巧，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安全感，所以当我发现我这个最有嫌疑的人不仅没被军法司问话，还被你继续重用的时候，我就对你产生了怀疑。昨天在作战会议上我是故意那么说的，结果你立刻就中止了会议，这也坐实了我的推断——与北疆勾结的不是别人，就是你，米法尔将军。”

当陆定波说完话，通讯两端皆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过了差不多有半分钟，一道小屏幕出现在通讯光屏的右下角，小屏幕中坐在办公桌后的不是别人，正是被陆定波两次点名的远征军大将，米法尔。

“陆定波，你真的是太聪明了。”素有‘银狼’之名的老将面上的表情说不出是赞赏，还是惋惜居多，“可惜太聪明也未必是好事。”他同样用手中烧红的雪茄点了点屏幕另一端的陆定波，唇边『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容，“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是用林芸威胁陆定波，并安排禁卫军当场进行抓捕，虽然等待陆定波的结局也多半是一个死字，但事情按部就班的走下来，林芸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不至于受到牵连，可现在嘛……

“噗。”

在这紧张时刻，陆定波却蓦然憋红了脸，他在忍笑，没错，但他没忍住，包括一脸懵『逼』的林芸在内，所有人都看着他抖着肩膀捂住脸，一边拍桌一边发了疯一样的狂笑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笑，陆定波放下按在脸上的左手，目光看向右下角的小屏幕，唇边仍然含着笑意，只听他道：“我诈你的。”

我诈你的……诈你的……你的……的……

“我知道你打算把我人道毁灭，但我劝你还是别那么做。”陆定波一本正经道，“这段影像已经被我同步传输出去，如果我或者我老婆有个三长两短，我保证它一定会被公开……米法尔将军，我无意与你为敌，你看不如这样，你给我放个长假，让我回家陪老婆生孩子，之后你要做什么，这场战争会变成怎样，那都跟我没关系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被愚弄了的米法尔将军静静注视着陆定波，并没有勃然大怒，又或者失态质问，然而这样平静的姿态却更让人感到不安，还有那股几乎冲破屏幕扑到面前的压迫力。

良久，他放下了手中的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