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
作者:浅本 | 分类:都市 | 字数:14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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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我知
四月二十八, 春意浓, 宜出行。
熹微晨光之中,一辆马车低调地从城门驶出,赶车的小厮困顿地揉着眼睛, 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少主, 咱们是不是出来的太早了?”
城门方开, 一车一马,一主一仆,孤孤单单, 凄凄凉凉……关键是这个时辰,定无人相送。
太惨了。
明知他话里有话, 马车里闭眼小憩的青年却仍一本正经答,“不早, 日落前需得赶到凤凰镇落脚。今夜有雨,不易露宿。”
小厮唉声叹气, “此一去必要大半年之久, 您都没向友人道别呢。”
“不必。”青年沉玉般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来, 清醒又冷冽。
可旁人未必这么觉得啊。小厮惋惜地嘟囔,“今儿是那位县君的大日子呢……”
车里人沉默片刻,语气淡淡, “她不是那等在意凡俗礼节之人。”
小厮咧咧嘴, 驱赶着马儿走上官道, 极目远眺, 长亭渐渐进入视线。待认真看了几眼, 小厮面上忽然一乐,“咦,少主,还真有人相送啊。”
……
长亭前,锦衣华服的小少年严肃挺拔地站在阶上,脚边放着行囊,手上抱着一方木匣,目光落在逐渐驰来的马车上。他已经在此站了一个通宵,眼看着要等的人终于出现,精神一震。
马车在长亭前停下,车帘掀开,白衣赛雪的身影显露。小少年下意识绷直了腰,在对方波澜不惊的视线内抬步迎了上去。
“国师大人安好。”少年在马车前站定,将手中的木匣递出去,“小子奉命在此等候,将此物转交于您,愿您此去一路平安。”
白衣青年下了车,定定打量他几眼,接过木匣,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方墨血玉的小印。走笔游龙的一“缱”字,每一寸铁画银钩的笔锋都分外熟悉,毫无疑问此字出自那位天纵之才——他的小叔叔温解意之手。
沉默地又看了几眼章印,他合上木匣,抬眸,语气极为肯定,“你姓王。”
小少年愣了愣,想到眼前这位是温家少主,心中的惊讶转为淡定,“小子名曰王睿,明城县君乃睿的表姐。”
“她让你来的?”温子青平静道。
子归以为他误会自家姐姐轻待,试图解释,“今日是家姐以‘代夫子’身份讲学的第一日,实在无法脱身,还请您莫怪。她言此前已与您道过别,不来相送也无妨……”
赶车的小厮听到这里,讶异地抬头——果真县君与自家少主心有灵犀,居然连这都想到一起了。
想到方才刚说过类似的话,温子青嘴角微微上扬,“嗯。”
王睿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目光下意识落在对方身后,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一车一马一仆从,诧异,“大人这般……是否太过轻车简从了?”
温少主摇摇头,“足矣。”
他的目光从小少年脸上移到了他背上的行囊,眉目轻蹙,后者顿时局促起来,尴尬开口,“睿听闻国师大人要去漠北,可否带上睿?我从小长在北境府,很是熟悉那边,国师想必用得上。我听姐姐说了……有我陪同,您想说服家中长辈回京,想来会更容易些……”
他越说越小声,在温子青严厉的目光里越发无所遁形。
“她可知你这般自作主张?”温子青冷冷发问。
子归摇头,“睿只是想为姐姐分忧……她定不赞同我回去,但她在为我打算,睿何尝不想她别太累?国师大人,不,温少主,子青哥哥,”他抬起头,无比期盼地望过去,“看在姐姐的份上,带上我吧,我能帮您,绝不会给您添麻烦!”
“不行。”温子青想都不想便拒绝,“她曾言,已为你寻良师,不日便要入军营。你是在枉费她的苦心。”
“军营何时都能去,可漠北遥远,再回不知何年何月!”小少年急,“大人,我……”
“你该回了。”温子青打断他。
“可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温子青已转身上车。随着一声“走”,马车再次动起来,子归慌张不已,想追赶,然而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只觉肩上一痛,身体忽然不受控地僵住。
对方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径直走了,小少年瞪大眼睛,眼看马车越走越远,逐渐化为官道远处的一粒零星黑点,碍于动弹不得,心中期望渐渐下沉,最后只能委屈地耷拉下嘴角。
是谁说这有用的?
谁说国师不会拒绝任何对姐姐好的提议来着?
冉哥你个大骗子!
……
“阿嚏!”
杨绪冉揉了揉鼻子。
“嘘——”旁边人警告地睨他一眼,低若蚊蝇的气声里带着责备,“小声点!别被发现了!”
杨绪冉没好气地翻白眼,刚想说什么,鼻子一痒,又一个喷嚏。
“嗨呀杨绪冉你有完没完!”红衣青年气得想打人,顾忌着自己正藏头藏尾地躲在花丛里,强忍着没发作。
“我又不是故意的!”杨三公子的声音隔着锦帕瓮声瓮气地传出来,“谁让你选的这破地方。”
第140章 我知
季景西警告地瞪过来。
……好好好,你赢。
杨绪冉哭笑不得地拱手认输,顺带默默唾弃了一把自己的冲动。
他就不该不小心瞧见这个人!这下好了,对方为了不暴.露自己,干脆拖了他下水,不准随便现身也就罢了,还要像个白痴一起蹲在一大丛不知是哪个夫子种下的花里,傻兮兮地“窥视”自己每日都能见到的妹妹。
他为了今日,早早便向上峰告了假,如今看来,怕是要浪费了。
“表哥,咱们为何要偷偷摸摸的,磊落点不行吗?”同样蹲在花丛里的“三人组”之一——苏三小姐此时还没搞清楚状况,她完全是被牵连的——“尘世子就光明正大露面了啊。”
她看向不远处的信国公府世子,对方和他们前后脚到达这里,比起三人的狼狈,人家就敢直接寻了一处空位,大大方方地坐下来旁听。
此处距离杨缱授课之处只隔了一泊月湖,今日天气晴好,山长特意着人收拾了知春小筑用以这堂书法课,从他们藏身之处望过去,能将整个小筑一览无遗,眼力好如杨绪尘,甚至还能瞧见里面每个人纸上写的字。
杨缱今日看起来格外庄重,广袖翩然,长裙曳地,外罩南苑书房夫子特有的水墨山水羽纱,样式稍作修改,既不失原有风格,又符合其女子身份,乌发整洁利落地绾起,以金玉环钿为点缀,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妆容大方而持重,严肃起来,几乎要让人忘了她的年纪。
用出门之前杨霖的话说,像个大人了。
“废话,能一样吗?”季景西没好气地撇嘴,压低了声答话,“杨绪尘是她兄长,当然能正大光明旁听!”
我也是她兄长啊……杨绪冉欲哭无泪。周遭这些花搞得他鼻子非常不舒服,季景西又不准他打喷嚏,可以说忍得很辛苦了。
苏夜还是一脸的状况外,“杨绪尘可以旁听,表哥你为何就得躲着?”
不忍看她这么懵逼,杨绪冉好心解惑,“因为阿离不准他来。”
苏夜:“……”
“闭嘴。”真相被无情戳穿,景小王爷恼羞成怒。
他当然也想正大光明地当个旁听者……这可是他家阿离足以被载入史册的一幕!若能亲眼见证,这辈子都值了好吗!
南苑已经几百年没有过如此年轻的夫子了,能以及笄之龄跻身大家,甚至得以受南苑书房之邀而为人师,单凭杨缱一人,弘农杨氏就算明天就落魄,也可凭此在文人士子中扬名三代而不愁!
可惜杨缱不准他露面……
为何只有他被特殊待遇了?
好不甘心。
“……等等,阿离到老九身边去做什么?这个臭小子居然能得她亲自执笔解惑?!小爷我都不没这待遇!”季景西目瞪口呆地盯着对面小筑里纤细的身影,眼看她认真俯身纠正九皇子,气得整个人都要按捺不住,“臭小子皮痒了是吧!”
“冷静,有话好说!”杨绪冉和苏夜一左一右拉住对方的胳膊,生怕他就这么冲过去,“那是你堂弟!亲的!”
“放开我!”季景西挣扎。
“不行。”杨绪冉干脆施了巧劲将人压得死死的,“我可告诉你季景西,今日对阿离来说很重要,若是因为你而生出任何乱子,小心我以下犯上!”
“就是就是,表哥你理智点!”苏夜也开口,“你这样,阿离会生气的。”
大抵是被这句话震住,季景西身子一僵,不动了。
两人顿时松了口气,苏夜揉着酸软的胳膊撇嘴,“我大概明白阿离不准你来的原因了……表哥你真是幼稚。”
杨绪冉不说话,却显然很赞同。
季景西很想反驳,看到两人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索性撩了衣摆席地而坐,“行,不现身,不露面,不惹事,小爷我今儿就在这安安静静等她,成了吧?满意了?只要她开心,本世子等多久都行。”
苏杨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突然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得劲。杨绪冉尴尬地望天,苏夜则抿着唇看过去,目光触及眼前人微垂的眼眸时,心软了。
她能看出季景西的不高兴,设身处地想一想,是她的话也不会高兴到哪。如此重要的时刻,心上人却不愿与他共享荣光,想必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失落的。
“算了。”苏夜豁出去般站起身,在两人骤然惊慌的目光里一把抓住季景西的手腕,“哥,咱们过去。”
“做什么?”季景西下意识看了一眼湖对面,发现杨缱正背对他们,赶忙把人扯下来,“会被发现的,别闹。”
“发现又如何?不过一堂课,还听不得看不得了?”苏夜憋气,“长这么大我都没见你委屈过自己,凭什么她杨缱就能让你伏低做小?季景西你给我起来!”
她试图把人拉起来,可男女气力上有着天然差距,不仅人没拉起来,反倒是被季景西重新拽了回去。前一刻还坐不住的人,这会反倒冷静了,“别胡闹。”
“我没闹!你本就能堂堂正正坐到那边去。”苏夜生气。她在是杨缱的好友之前先是季景西的表妹,于情于理她这次都想站自家兄长。
第140章 我知
季景西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蓦地笑起来,“怎么了这是,多大事啊,还掉金豆子?”
他越是洒脱坦荡,苏夜越是鼻酸,一旁的杨绪冉更是浑身不自在。
她哽着嗓,“你说呢。”
脑袋冷不防被人揉了两下,苏夜对上眼前的红衣青年,“我到那边去做什么?听夫子授课很无聊,对方是杨缱就更无聊了。再说了,她也会不自在。”
“她她她,你就知道为她!”苏夜好气,“你什么身份的人,为她躲在这破地方委屈自己,就为她一句话?”
“是啊。”季景西坦然。
苏夜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这没什么委屈,小夜。”他平静启口,一字一句落地成铁,砸得苏夜动弹不得,“我什么身份不重要,我心悦她,愿意听她的,这重要。她说我若在,会让她分心,所以我们就安静地待在这儿,不去扰她。懂了吗?”
少女红着眼圈不语。
“嗯?”季景西扬眉。
双唇微微翕动,苏夜半晌才闷声开口,“她今日之后就要扬名天下,你不想同她一起见证吗?”
“想啊。”季景西好笑,“可我不是已经在了?”
“……”
成功地将人安抚下来,季景西重新将目光投向对岸,“其实吧,我反倒觉得在这儿看着挺好的。你看,你爹、还有其他夫子们都在旁听,而杨绪尘代表信国公府,又是夫子们的得意门生,前来做个见证也算实至名归。我若是去了,反倒说不清楚,无端给她添烦扰。”
苏夜听着,心中不是滋味,却也知他说的是事实。可终究是难受的,只好掐了一把杨绪冉出气。后者被掐得倒吸冷气却不敢反抗,一边默默背下这口锅,一边分散注意力地望向对岸。
然而看着看着,就品出不对来了。
“呃……我大哥呢?”
他这一问,也惹得旁边两人下意识寻起来,还没等找出人,便只听身后冷不丁地冒出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
“这呢。”
三人差点被吓得一头栽进湖里。
窸窸窣窣一阵手忙脚乱,三人稳住身形,回过头,进入眼帘的赫然是那个原本应该在知春小筑里旁听的青年。
后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一向温润如玉的脸上挂着冷冰冰的表情,犀利的目光从苏夜扫到杨绪冉,给了对方一个只可意会的警告眼神后,定在了中间红衣款款的俊美青年脸上。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季景西尴尬又紧张,几次想说点什么,却在对方令人无所遁形的眼神里感到词穷,索性破罐破摔地盘腿一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不甘示弱地迎了上去。
怎样,爷就是来了,又奈何?
“大哥,”杨绪冉努力挤出个干瘪的笑来,“我……”
“让你说话了?”尘世子一个眼神过去,杨绪冉默默收声。
定定地看了三人几眼,杨绪尘似是轻叹般开口,“走吧,阿离唤你们过去。”
季景西猛地睁大眼睛,倏然回头,湖对岸,杨缱的目光穿越淡薄的水汽与他对上,显然是已经发现了他的行踪。
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季景西强迫自己收了视线,转过来轻曼一笑,“算了吧,本世子可不喜欢听夫子唠叨。”
杨绪尘沉默片刻,道,“七殿下、靖阳、斐然等人此时已过怀德堂,不时便至,小王爷可与那几位同行。”
季景西怔,而后反应过来,“人是你请来的?”
“以防万一。”杨绪尘淡淡道。
“……”
原来眼前这个人已经料到他一定会来,为免多生事端,也为了少费口舌,索性邀了一群人来弱化他一旦现身的突兀感……
“行。”季景西果断拍拍屁股起身,“有心了,多谢。”
杨绪尘瞥他一眼,“不敢当,反正不是为了小王爷。”
……
当尘世子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过蜿蜒回廊进入知春小筑时,不仅那些上课的学生们一个个兴奋地瞪大眼睛,苏山长与其他夫子们更是一脸“果然如此”。但转而一想,这些人俱都是杨缱的同窗,以南苑十八子素来对外留下的印象,他们前来旁听观礼,反倒理所应当。
杨缱对他们的到来有些惊讶,但并未忘了自己的身份,目光触及某一处时,藏于袖下的手微微握紧,接着,平静地朝众人淡笑着施了一礼。
苏山长与其他几个夫子都已对杨缱今日的表现有了足够评价,几人稍作商量后便决定先一步离场。其他人则都又等了一个时辰,直到杨缱宣布今日的授课到此为止,知春小筑才一下热闹起来。
九皇子季瑢与杨绪南二话不说便一个往后跑一个往前,各自奔向自家兄姐。杨缱还在叮嘱玲珑与白露收拾笔墨,冷不防就听到一声激动的“阿姐”,刚回头,怀里就撞进了一个小炮弹。
“阿姐,你好厉害!”绪南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亮晶晶的眼里全是仰慕,“你以后就是小五的夫子,是南苑书房的夫子了!四姐,你怎么能这么棒!!”
第140章 我知
杨缱被他撞得险些身形不稳,下意识扶住了人,刚要训他,绪南忽又放开手,笑着后退两步,正经站好,持学生礼,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老师。”
杨缱顿时一句话说不出,愣愣望着眼前小少年的发旋,少见地不知所措起来。她下意识抿紧了唇,抬眸看向后方,却见季瑢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站定,拱手。
“学生谢过老师指点。”
有这两人带头,其他还未散去的学子们都站住脚步,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纷纷朝着杨缱所在的方向执礼。
一时间,整个知春小筑静得出奇,只剩春风穿堂而过,吹起湖面圈圈涟漪。
杨缱只觉自己的脊梁都僵住,说不出是什么奇怪的情绪,就这么从脚底板一路冲到头顶,又顺着四肢百骸回流到心房,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耳边轰鸣一片,除了自己几乎要冲破身躯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
她抬起眼,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她。她看见了自家大哥的笑,三哥悄悄竖起的大拇指,同窗好友善意的鼓励,看到了那显眼的一抹红衣的主人平静的桃花眸。
杨缱奇异地跟着平静下来。
她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摆,执礼相回,声音沉静而清晰,“学至乎没而后止,不过切磋问学,以字会友罢,诸位请起。”
……
“谦虚,知礼,敏而好学,大方得体,谨而信,善且仁,啧……”人群之中,季景西望着不远处进退有度的少女,毫不掩饰,“本世子眼光怎么能这么好。”
周围人齐刷刷回头,各个脸上都是一言难尽。
“怎么,哪说错了?”
季珏代表众人咬牙切齿,“没有!闭嘴!”
杨缱与学生道了别,远远走过来,觉得气氛哪里不对,“在说什么?”
“说你真厉害!”靖阳一把上前抱住人,笑嘻嘻地打破尴尬,“开心吗?”
杨缱忍不住跟着笑出来。她终究不过十五岁,再老成也不过如此,面对熟悉的亲朋,眼底的光彩熠熠而出,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可惜老师和外祖看不到……若无他们悉心教导,哪有我今日。”
“逝者已矣。”杨绪尘拍拍她的肩,“他们会你骄傲。”
“好啦,今日可是值得庆祝的大日子,走走走,吃酒去,景西请客!”靖阳公主大咧咧地揽过杨缱往外走,后者哭笑不得,沉闷之气倒是一扫而空。
“为何是我?”季景西不满地开口。
“你私库最丰呗。”靖阳笑得贼兮兮,“亦或你想让皇姐大声再重复一遍你方才说过什么?”
杨缱愣,“说了什么?”
“没什么。”季景西迅速接话。
其他人纷纷咳嗽的咳嗽,闷笑的闷笑,唯有季珏脸色不太好。他还无法融入这种“每个人都默认季景西心悦杨缱”的氛围,站住脚步勉强笑道,“宴,珏就不去了,宫里还有些事务要处理,缱妹妹,再道一声恭喜。”
“……我也不去了。”苏夜的兴致也不高。因着季景西,她还对杨缱有些心存芥蒂,但又着实为她感到高兴,自知这般矛盾的情绪一时半会消化不了,去了也是扫兴。
杨缱不是个对情绪多敏感的人,更不擅长处理复杂的情感,此时近距离察觉到对方的不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者我们改日?”孟斐然是最习惯调停这种尴尬的了,眼见季景西望向季珏的眼神冷下来,当即笑着开口,“授课可不是一日之功,缱妹妹想必也累得不轻。”
众人看杨缱,果不其然在她眼底瞧出了淡淡疲态。
宴是聚不起来了,但因着杨绪尘的邀请,几人都专程空出了一日,反正是回山,便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各自散去后,杨缱先是去拜见山长苏怀宁,之后又被几位夫子招去说话,花了半个多时辰才从师长处脱身,回到知春小筑。
“解脱了?”季景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衣摆一撩在旁边坐下。
“嗯……”杨缱双眼放空地盯着湖面发呆。她虽喜爱与人论学探讨,但师长们唠叨起来也是受不了的,这会满脑子都是长辈们的谆谆教导,挤得她脑仁疼。
她长叹一下,头一栽,将全身重量抵在了身边人肩上,“好累。”
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了一下,季景西一动不敢动地保持着姿势,生怕惊了人。好一会,他才试探着开口,“想不想吃春卷?”
“想。”少女闭着眼答话,没力气计较太多,只想顺从心意的放纵。
季景西松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悄悄一摆,躲在暗处的无风抽着嘴角认命下去准备。
成功地把人揽进怀里,调整了个让杨缱舒坦待着的姿势,景小王爷的嘴角再次止不住地上扬,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乐得像只偷了腥的大猫,出口的语调却格外轻柔而安心,“睡一会?”
杨缱闷在他肩窝摇头,“脑袋里乱糟糟,疼。”
“例如?”
“温喻今日离京了。”
季景西微微一怔,“他离京了?去了何处?”
“漠北。”杨缱闭着眼昏昏欲睡,“伤口还疼么?”
话题跳跃太快,季景西只好放弃多问,耐着性子答她,“好多了,不过皮外伤,快长好啦。”
“那就好……”少女的声音渐弱,“季珩,我不是真心不想你来。”
季景西笑着轻拍她的后背,“我知。”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为他人传道授业解惑之人。”杨缱叹息,“我紧张得寝食难安,一想到你会在我目之所及处看着我,莫说讲学,连提笔写字都仿佛忘个干净……”
“我知。”季景西无声发笑,胸膛一震一震,显然心上人千年难遇的坦白心声让他格外开怀。
“我出错了好几处。”少女很懊恼。
“……这个我倒是不知。”
两人沉默下来,也不知是谁噗嗤一声,却是都笑了。
好一会,杨缱笑容渐收,又道,“然后我就想,你既不在,我都还能出错,便是在了,又能错到哪呢。小王爷,你都不知你同小夜的争吵有多大声,而我偏巧耳力极好……”
季景西有点笑不出来了。
“阿离……”他控制不住地紧张,想解释,却被对方打断了话。
“她说的对。”
杨缱的声音再次转低,间隔了好一会才呢喃般开口,“我怎舍得你委屈自己……”
季景西猛地一顿,呼吸不自觉地滞住,许久,笑容再次漾出来。
“嗯……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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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风提着食盒返回知春小筑时,入眼便瞧见了眼前这一幕。
波光粼粼的湖水旁,木质围栏前,眉眼俊逸如天人的青年闲适而坐,背靠楹柱,红衣广袖铺地而散,水墨羽纱的少女被环在其中,乖巧地伏睡着,层叠曳地的绛色长裙与殷红锦衫交叠缠绕,像世间最艳丽的花卷中多了几笔水墨留白,美得令人几欲叹息。
他下意识停在了外沿。
“世子。”暗卫低低开口。
“嘘。”青年无声地在唇边竖起手指。
在他怀里,甜甜进入梦乡的少女轻轻攥紧了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