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在观察换防。

她被关在这阴冷的偏殿多日,上一次肆意接受日光照耀，还是她与杨绪冉在鸿胪寺衙门前分别时。殊料，当夜禁军便破门而入，接着她便与一众女眷一道被困在了这宫墙内。

此处离皇后所在的荣华宫不远,也是少数离皇帝寝宫承乾殿最近的宫殿之一。昔日她的姑姑苏贵妃便是在此处结束了她跌宕起伏的一生,苏贵妃病逝后,这里便荒废了下来,这么多年再无旁的妃子入住。

起初苏夜与其他女眷一起被关在另一处，后来被单独带到了这座冷宫，吃住皆由一名又聋又哑的小宫女负责。期间季珪来过一回，苏夜拼着玉石俱焚的心才护住自己，自那以后,季珪便不再来了。

许是惊惧过度,苏夜从那时起开始断断续续生病。

苏夜可不觉得自己有多大魅力,季珪与绝大多数皇子王孙一样,对所谓“情爱”毫无兴趣,他这么做，更多是想借此报复杨绪冉，或者恶心季景西,同样也是因为过于自负。

毕竟如果不是杨绪冉以他“私扣东海供奉”为胁，季珪不至于因为私自调兵入京而丢掉京郊大营兵权,继而崩盘似的一路走下坡路，到季景西小青山猎场遇刺，彻底成了废太子。

从一介皇太子,到被圈禁的河间王,季珪的失势,杨绪冉与季景西功不可没。

苏夜想明白这一点后,再不敢坐以待毙。她得自救。

她胃口差极，但还是勉强喝了小半碗清粥，用以维持体力消耗。

胃里烧灼得厉害，苏夜估算着时间，吩咐小宫女去煎药。她病了这么久，脸色实在差，小宫女根本不疑有它，转身便往小厨房去。

准备多时的偷袭成功落下，苏夜胆战心惊地将被打晕的哑女草草藏起，换上对方的装束，趁着巡逻交班时强自镇定地踏出冷宫。

往常这个时辰，小宫女会在为她煎好药之后，去太医院领明日份的药包。苏夜也有样学样，出了冷宫便往太医院方向去。

不久后，她成功与两个同样身着宫人服侍的女子会合——正是八公主与袁铮的母亲岑氏。

镇北王妃岑氏出身将门，嫁入袁家后跟随袁穆将军镇守北疆几十载，一朝回京，却融不进京中的夫人圈子。也因此，当镇北王袁穆誓死反对季珪登位而被关押后，岑氏也被迁怒受刑，除了八公主季君雅这个镇北王府未来的世子妃还愿照顾她一二，其他女眷干脆躲岑氏犹如躲瘟疫。

幸而如此，苏夜第一次溜出来踩点时，无人注意的岑氏也刚巧与八公主联手瞒过守卫，出来打探路线。三人接上了头，约定了今日的出逃计划。

“伯母，苏三小姐，请随我来。”八公主肩负起带路的使命。

她低眉垂眼走在前面，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飞速解释，“尚服局后头有一条小路直通长华门，守门的是我宫里侍茶嬷嬷的干儿子，我打探过了，皇长兄……河阳王只将前朝与后宫紧要之处的巡防做了大换血，惟有长乐门还维持原样。特殊时期，顾不得那么多，伯母、苏三小姐见谅则个，咱们走长乐门出宫。”

岑夫人身上有伤，走得不快，被苏夜不动声色地撑着，从善如流道，“那便走那个什么长乐门，一切以出宫为最优先。”

“夫人大气。”八公主松了口气。

苏夜轻声解释，“夫人，长乐门是宫里出殡时才走的门，八公主是怕犯您忌讳。”

岑夫人恍然大悟，继而洒脱一笑，“无妨，我见过的死人不知凡几，单是亲手杀的戎贼都能堆成山，哪会怕什么忌讳。只要能尽快出宫，鬼门关我都敢走。”

八公主打听到镇北王袁穆并未被关押在宫里，因此她迫不及待想出宫寻自家夫君，就怕去的迟了，以老袁那臭石头脾气，保不齐要出什么事。

三人有惊无险地穿过御花园，绕了个圈子避过尚服局，眼看那条小路近在眼前，后方突然一个声音唤住了她们，“站住。”

苏夜几不可察一抖，被岑氏不动声色地用力握了握手腕。

八公主悄然深呼吸一口，转身迎上不远处的禁军校尉，伏低做小地唤了声“军爷。”

“你们哪个宫里的？为何在此？要去何处？”那校尉盘问道。

八公主答：“奴婢们是荣华宫的，来尚服局给皇……太后娘娘取改好的新衣。”说着，示意两人拿出腰牌，三张牌子叠起递过去。

校尉仔细翻看，发现其上并无荣华宫标志，神色冷下来。他手一挥，立即有几名禁军围上前来。

岑夫人条件反射地绷紧全身肌肉，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八公主幅度极小地朝她摇摇头，故作镇定地扬起下巴，趾高气昂道，“军爷这是何意？奴婢们真的是来给娘娘取新衣的，不信各位可随奴婢一道去尚服局瞧瞧。不过若因此耽搁了太后娘娘的事，军爷可要担得起责来。”

她语气笃定至极，“太后”两个字被刻意强调，反而令对面稍信了几分。如今这宫里，敢这般目中无人的，除了荣华宫那群沾了“新帝”的光鸡犬升天的奴才，还真没旁人了。

第256章 曲终奏雅

“你这腰牌不是荣华宫的。”禁军语气缓下来。

“奴婢几个是刚从旁的宫调来的，腰牌还没来得及换。”八公主丝毫不慌，“太后娘娘身边的若素姐姐说了，待过了这阵子，还要统一规整规整，眼下这后宫里惹人嫌的猫猫狗狗可太多了，太后娘娘烦着呢，哪顾得上咱们。”

另外两个“猫猫狗狗”：……八公主这小人得志的模样学的真可谓是惟妙惟肖……

苏夜还在兀自感慨八公主处变不惊，季君雅未来的婆婆岑氏却已联想到自家儿子曾同她说过，八公主母妃出身卑微不得宠，自己又不如长公主靖阳、三皇女季君仪等在皇上面前得眼，宫里惯会捧高踩低，八公主打小便是看人脸色长大，养成了一副怯懦性子……

可就是这么一个怯懦公主，却因自家儿子的缘故，在眼下这等危急时刻挡在了她前面。

不知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岑氏眼圈微红，不合时宜地心想，铮哥儿这是修了多大福才遇上这么个未婚妻。

校尉已然信了八公主的话，摆摆手打算放行。然而还没等季君雅转身，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把人喝住，“等会！尔等方才走的方向，可不是尚服局吧？尚服局在你们背后呢。”

季君雅冷汗瞬间透了背。

她忘了这一最大破绽！

她飞速转动着脑筋意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说辞，可她太紧张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眼见对方愈加狐疑，季君雅艰难张口，“军爷有所不知，我，奴婢受人之托……”

话音未落，远处忽而有人匆匆而来，急惶惶斥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没接到命令吗？快去武极门！临安郡王带兵打进宫了！”

校尉顿时大惊，顾不上再盘问三人，匆匆训斥了她们几句便离去。

虎口脱险的八公主腿软地瘫坐在地，其他两人也皆是一阵后怕。三人面面相觑，苏夜恍惚道，“我方才好像听到他们说，我哥打进来了……”

“你没听错。”岑氏扶起季君雅，“既然景西来了，想必铮哥儿也来了。”

听到袁铮的名字，季君雅眼眸一亮，“世子也来了？太好了！”

“那咱们还继续走吗？”苏夜犹豫地望向长乐门方向。季景西的到来无疑给她打了一剂极强的强心针，几乎眨眼间，所有的恐惧烟消云散。她甚至觉得，出宫都不如待在堂哥身边安全。

三人俱安静下来。

片刻后，岑氏一锤定音，“继续走。前庭兵荒马乱，咱们帮不上忙，莫给他们添乱。况且就算出了宫也不一定太平，万不可瞻前顾后。”

她一声长叹，“这场乱子，终于要走到头了。”

苏夜沉思片刻，点头同意。

三人于是继续往长乐门走去。早接到消息的守卫一见到八公主，急忙行了一礼，而后麻利地为她们开了角门。

走出宫门的那一刹，苏夜与岑氏听到了自己心中大石轰然落地的声音。苏夜忍不住深呼吸一口，仿佛宫外的空气都比里面好。她雀跃地与岑氏对视一眼，后者眼底也盛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笑意。

“我便送两位到此了。”八公主突然开口。

两人的喜悦之情戛然而止，苏夜震惊，“公主还要回去？！”

八公主默了默，平静答，“此番只是为了送伯母和苏三小姐脱身，如今任务完成，我还是要回去的。毕竟……两位迫切逃离的地方，”她指了指身后巍峨的皇宫，“是我家。”

苏夜与岑氏愣住。

八公主却笑了，“我到底是公主，不论谁做皇帝，都不会改变我身为季氏皇女的身份，放心吧。”她抬头看看天，“天色不早，两位快些离去吧。接下来还请万事小心。”

岑氏红着眼拉住她的手，“好孩子，跟伯母走吧，伯母在宫外定能保你安稳。”

八公主摇摇头，“能把您成功送出宫，君雅已是对得起世子了。我母妃还在宫中，我不能同您走。”

岑氏顿时劝不下去。

季君雅主意已决，苏夜与岑氏只好承了她的意。同患难一遭，两人倒是有心陪季君雅，但情势不容她们回头。两人都明白，在宫里，她们的存在只会让景西他们投鼠忌器，惟有出宫，才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向八公主道别，临行前，岑氏从靴口摸出一把精巧的匕首，“伯母也没来得及送你什么见面礼……这东西你拿着，此为铮哥儿外祖当年送我的，跟了我多年。伯母没有女儿，本就打算留给儿媳……公主莫要嫌弃它，回头伯母给你补上更好的。”

季君雅红着脸接过来，珍重地贴身放好。

目送岑苏两人离去，八公主呼出胸中一口浊气，转身返回。

长乐门的守卫见她去而复返，也是一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本该如此。

“恭送殿下。”守卫朝她行礼，“小的今儿没见过殿下，希望以后也不会在这长乐门见到殿下。愿殿下安康，小的的干娘还请殿下多照拂。”

季君雅被他的机灵话逗笑，脚下的步伐轻快了不少。

第256章 曲终奏雅

她心情颇好地往自己的咸雅宫走去。她今日成功地帮未来婆婆脱困，只要想想都觉得自豪，心中连夸了自己好几句，又忍不住想，袁铮若是得知，应该也会夸她的吧？

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能见到未婚夫，再不用提心吊胆度日，已经一脚踏进咸雅宫的季君雅不由高高翘起唇角。

下一秒，满院黑压压的禁军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帘，八公主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皇上传召，八公主殿下，请吧。”

————

当季君雅被身后的禁军押送到城墙上时，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身后便是太极殿前偌大的广场，脚下是通向太极殿的最后一道宫门，城墙之上除了她，还有几个瞧着面生的人，应该是与苏夜等人一样被囚禁的官员家眷。

她出神地望着那些同样被迫站上城墙的人，这些人一个个面色惨白，眼神惶恐，眉宇间甚至有几分绝望。季君雅后知后觉想到一种极为荒谬的可能，整个人蓦地生出一股莫大的愤怒。愤怒之后紧接而来的，则是极度的恐慌。

这种恐慌，在她看见五皇兄的母妃怡妃也被禁军押送而来时，彻底上升到了顶点。

怡妃同样明白这些禁军要做什么，一路来都在疾言厉色地怒骂，却始终无法令这些听令行事的禁军放了她。于是她开始改骂季珪，骂得极为难听，可依旧不奏效，人还是被迫站上了城墙。

发现八公主也在这里，怡妃短暂一愣，继而疯了似的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嘴里说着“皇家无情”，说季珪一个懦夫，穿了龙袍也不像皇帝，连手足也能说牺牲就牺牲……

季君雅被她吓着了，说不出话，直到怡妃狠狠扣住她的手腕，这才猛地回神，吃痛地倒吸凉气，“娘娘……”

“本宫绝不屈服。”怡妃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目光死死盯着她，话却在说给背后的禁军听，“我儿打进来了是不是？本宫听到了！季珪他怕了！所以他要拿本宫来威胁我儿！”

“娘娘，”八公主惊恐地抓着怡妃的手腕，“别冲动！”

怡妃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似冷静了下来，“你放心，本宫不会做傻事。本宫还要活着见我儿，活着见证这荒唐的‘新朝’走向覆灭。但是你们给我听好了……”

她转头望向来时方向，那里，一身帝王龙袍加身的季珪不知何时已踏上最后一阶台阶，正神色阴鸷地望着城墙上的“人质”们。

“尤其是你，”怡妃双眸喷火地望着他，“想拿本宫来掣肘我儿，你做梦！”

季珪看向她的眼神一瞬间无比阴冷。

八公主站在怡妃身后，手腕仍被对方死死扣着，对方尖锐的指甲硌进她的皮肉，令她此时此刻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第一次从一个人眼里看到了杀气，那个人，她的大皇兄，想杀怡妃。

她感受到怡妃浑身都在剧烈颤抖，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可她一步未退，凭着那股恨意固执地与季珪对视。

季君雅内里升腾出一股强烈的预感，她想都不想将怡妃一把拉过来，阻止她直面季珪，与此同时，一句“大皇兄”已到唇边。可还没等她这三个字落地，不远处，季珪已冷漠地收了视线，手一抬，禁军围了上来。

“太妃既然着急见儿子了，那朕便让你看得更清楚些。来人，把太妃挂到城墙上。”

“皇兄？！”季君雅不可置信地惊呼。

“你敢！”怡妃惊怒。

那些围上来的禁军强硬地将怡妃从八公主身后拖出来，完全无视她的反抗便要把人往墙外抬。

季君雅想都不想，扑通一声跪下，“皇兄！不，皇上息怒！太妃娘娘只是吓着了，没有不敬您之意，皇上三思啊！”

正在奋力挣扎的怡妃猝不及防听到她的只言片语，下意识一停，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这个从前素无交集的公主会为她求情。她嘴唇翕动了两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人便忽然悬空，到嘴边的话顿时成了惊恐的尖叫。

季珪似乎也没料到自己这个平日连看都不正眼看的皇妹居然是最识时务的一个，也不知是不是被她那一声声“皇上”取悦了，望向她时，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几分。

八公主意识到了这一点转变，当即狠狠磕了几个响头，“皇兄，皇上，臣妹祈求皇上开恩！太妃娘娘毕竟是长辈，您既要做一代明君，也不会想落得一个苛待长辈之名，对吗？何况、何况五皇兄兴许没来呢？”

“……哦？”季珪前半段听得还算入耳，可最后一句却不知戳到了他哪里，变脸似的又冷峻起来，“皇妹何出此言？五弟他来不来，与朕请怡太妃来这此观景有何联系？难不成，皇妹以为朕要拿怡太妃来威胁五弟？原来在皇妹眼里，朕是这般阴毒无耻之人？”

季君雅只觉一盆刺骨的冷水兜头而下，整个人瞬间冷汗透背。

“不，不是……”她手足无措，一句完整话都难说出。

她万万没有想到，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她们这些人为何会在城墙上，对方的意图简直昭然若揭！可季珪居然不承认？

敢做，却不能让人说？这算什么，自欺欺人？不愿承认自己只能靠这种下作手段阻止勤王大军？

她却偏偏不能不忍！

“原、原来皇兄是、是请我等来看风情的吗……”季君雅想，自己笑的一定极难看，“是臣妹误会了……”

“知道是误会便好。”季珪缓步来到她面前，将手递来，“地上凉，皇妹起吧。”

八公主只觉骨头缝都是冷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搭了上去，“多谢皇……皇上。”

季珪把人拉起来，像是第一次见她似的打量了她半晌，末了忽然道，“既然皇妹求情，那朕便请太妃换个地方赏景吧。来人，去将太妃请下来。”

他似乎爱极了这种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感觉，所有人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施恩也好，雷霆震怒也好，前提是，他是那个一言九鼎的九五之尊。

怡妃回到八公主身边时，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全靠季君雅撑着才没瘫下去。先前视死如归的气焰没了，在见识到季珪的阴晴不定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个人与自己陪伴了数年的老皇帝截然不同，她的骨气，在这个人面前一文不值

她被狠狠吓着了，躲在季君雅身后畏缩地发抖，再不开口说一个字。

“皇妹是聪明人。”季珪看都不看怡妃，反而欣赏地望着季君雅，“如果这天下所有人都如皇妹一般识时务就好了。多一点皇妹这样的聪明人，少一些疯狗，朕也不至于如此。”

“疯狗”二字被他咬得极狠，季君雅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城墙之外，明白他指代的是谁了。

季君雅勉强笑了笑，不敢接话。

“今儿这日头不错，是个难得的好天。”季珪拍拍她的肩，“皇妹陪太妃好好赏一会景。”

八公主瑟缩了一下，又强行止住害怕，镇定地对他一笑。

她敏锐地发现，季珪原本因为她发抖而冷下来的脸又因为她的镇定而转阴为晴，顿时又是一阵后怕。

世子，景西堂哥，快点来吧，她快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