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精灵们似乎并没有烦恼，闹腾的宴席一直持续到了夜里。

等到谢凡一个人坐在这片看起来并没有两样的星空下时，他才可以安静地回味一下。

一边是仿生机械的先进科技，一边是小农经济时代的朴素民众生活。

一边是成建制、成聚落的社会生活组织，一边又是连最简单的文字都没有形成的文化发展。

这割裂的两边怎么看都非常地违和，就像是被一只大手卡住了脖子，各方面的发展过于失衡。

“月”的那双湛蓝色眼睛在宴席的时候一直闪烁着好奇，谢凡却不知道跟他从何聊起。

所有的一切都能激发她的兴趣，可这世世代代以来，这个小村庄或者说是小城镇从来就没有人前往过其他的地方。

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代代相传，但这里却没有人曾经亲眼见过他们一直赞颂着的“吾王”。那些平安到达五十岁的“老人们”随着宪兵前往了王都之后，也都没有人回来。

而当谢凡问及，为什么他们不试着自己去王都看一眼的时候，所有矮精灵给出的回答都惊人地一致：

“我们去那儿干啥啊？”

“我们只会怀着感激的心情膜拜，毕竟没有吾王的恩赐，就没有我们嘛。”

眼见着在这里也找不到答案了，在那之后他索性也就投入宴席的欢乐之中，毕竟矮精灵们此刻的快乐也是真实不虚的情感，谢凡自认并没有什么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衣食无忧，百病不侵。

或许对很多人而言，这也称得上是一个不错的世界。

但谢凡终究还是没有回到老村长的家里住下，只在房顶之上凑合着睡了一会儿，等到太阳从地平线的远端升起的时候，矮精灵们的声音又从城镇的各处传了过来。

对于不必每日劳作的他们而言，太阳的升起意味着另一天的狂欢到来。

“月”今天也起了个大早，从自己的家中直接跑向了谢凡这边，她还想要听更多更多以前没有人说过的故事。

“旅行者哥哥，我还要听你昨天说的‘诗’。”

澄澈的湛蓝色双眼里面不含一丝杂质，被朝阳拂过之后闪烁着熠熠神光。

“月”今年是出生的第十年，在矮精灵族群里面正是青春萌动的年纪。

昨天的宴会之上，谢凡背了几首描写月光的唐诗，彻底吸引住了这位矮精灵族裔的少女。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月”为这样充满音律节奏之美的文字感到无比的惊奇，同时也从未听到有人把月亮当成“盘子”的这种事情。

月亮就是月亮，和镇子门口的拱门有什么区别呢？

但等到她晚上回了家之后，抬头认真端详了那天空中的一轮银月之后，心底里的一根弦就像是在狠狠地颤抖一样。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还可以有这样的意味，虽然很难描述出来，但她却能够知道这是“好的”。

所以这一大早的，她就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想要从谢凡这里听到更多。

谢凡对此也很有耐心，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屋顶上面，从李白说到苏轼，他能记得的那些咏月的千古名句，几乎是尽数解释给“月”听了。

只不过月亮这个意象大多是和“团聚”、“故乡”相联系起来的，矮精灵姑娘只能似懂非懂地感受到里面饱含着的这种陌生的心绪。

而实际上，谢凡也有自己的私心。

这个没有【文化】的世界，在他看来就像是一潭死水。

生下来，活下去，似乎就是所有矮精灵们这一生的主要目的。但他们又很明显地，有自己对外界的好奇、向往之情。

如果考核评价的标准是对此方世界造成的影响大小，那么自己在这里撒播下文学的种子，会不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

两个人一个讲，一个听，时间差不多到了上午十点左右，小镇的门口又出现了一点骚动。

“宪兵来啦！老村长，你可以去王都啦！”

由远及近的欢呼声正是朝着谢凡他们这边前来，老村长似乎很早就在期待着这一天，安静地等在了门口。

谢凡向村口看过去，一行陌生的矮精灵骑着大约有三个他们那么高的“两脚兽”正走在整齐的石板路上。

“两脚兽”应该就类似于马的角色，整个的感觉像是曾经在地球上存在过的伶盗龙，也叫迅猛龙。

骑在上面的矮人各个身上都穿着铠甲，手执长枪，眼神也会犀利几分。

为首的那一位看起来不会比“月”大上多少，脸颊之上也没有胡须非常干净。

【琴弦】悄悄释放而出，谢凡却并没有从他们的身上感受到“灵”的波动，看起来即便是宪兵，也只是没有超能力的普通人罢了。

宪兵们根本就没有朝谢凡多看一眼，径直来到了老村长的面前停下了之后跳了下来。

为首的那名矮精灵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红色的宝石，在靠近老村长之后亮了起来，随即他点了点头行了一礼：

第88章 诗句×变故

“赞美吾王，非常感谢你在五十年之中好好地活了下来，请尽快随我们前往‘王都’。”

对于矮精灵们来说，这件事情或许就是一生之中除了出生以外最为隆重的仪式。

老村长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换上了早先为自己缝制的最漂亮的衣物在宪兵们的帮助下骑上了两脚兽。

矮精灵们都从各自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石板路的两侧用自己的歌声和掌声欢送着相处了这么久的老人。

“旅行者哥哥，这就是‘离别’时候的伤感吗？”

“月”一直以来和老村长的关系都很好，此刻见他跟着宪兵队伍离开镇子的拱门向着黄沙之中走去，心情莫名地有些低落。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低低地吟诵着刚刚才教过的诗句，反复地咀嚼着其中的味道：

“我和村长爷爷即便是分开了，还是可以看见同一个月亮，原来这句诗是这个意思呀。”

谢凡听着她的低声呢喃，脸上泛起了笑容。

都说汉语是维系华夏血脉的最强大纽带，历经上下数千年的演变之后，华夏后人仍旧可以从流传下来的文字之中感受到那股古今一贯的情谊。

虽然矮精灵们可能是因为世界逐渐枯萎的缘故，失去了原属于自己族群的文化，但只要说着汉语，那实际上和华夏后裔也没有什么差别。

眼见着宪兵队伍翻过沙丘，逐渐地消失在谢凡的视野之中，他也从房顶上站了起来摸了摸“月”的头说道：

“我也要走啦。我想跟着村长爷爷一起去王都看看。”

“噢，好吧。”

矮精灵们的思维里本身是没有“离别”这个概念的，因此也就不会有“挽留”之类的行为。

在谢凡说要离去之后，“月”的情绪虽然更加低落，却也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谢凡倒是略有几分不忍：

“我去玩王都之后，就把村长爷爷一起接回来好不好？”

“我之前教给你的诗句，要好好地背下来，等我回来检查。”

“你要是表现好呢，那我下一次就说服村长爷爷，带你一起去‘王都’看看，好不好啊？”

听到这里，“月”低落的情绪总算是稍微高了几分，湛蓝色的瞳孔也算是恢复了一些光彩。

谢凡拍了拍她的头之后，也没再和其它矮精灵打招呼，从卡之书里取出了一张绿色等级的【P-111风起】加持在了自己的身上。

上一次十连抽出来这张卡来了之后，他已经学会了制作，因此直接使用并不带丝毫心疼的。

在术式的“气”消耗殆尽之前，大约能提高谢凡正常行走一倍的速度，还不用额外消耗体力，算是一个在野外相当实用的卡牌。

……

黄沙之中，老村长骑着两脚兽跟在宪兵队伍的最末，不疾不徐地走着。

这是五十年以来，他第一次离开自己熟悉的小镇，还有些颇为不习惯。

从前方吹过来的风夹杂着逐渐滚烫起来的空气拍在老村长的脸上，让他有几分呼吸困难。

或许是昨天晚上的宴会吃得太开心了，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地厉害。

王都，为什么要去王都？

老村长张着嘴喘着气，非常地吃力，现在只想回到自己的家里好好地睡上一觉。

好困啊。

这是以往五十年的时间里从未体会过的虚弱感觉。

宪兵队伍里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呼喝着停下了两脚兽的脚步，为首的那名矮精灵来到了老村长的身边：

“你怎么了，是否需要水或者是食物？”

老村长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点了点头接过了宪兵队长递过来的皮质水囊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

好渴啊。

直到一整个皮囊李的水都下肚，老村长仍然觉得不够用，意识也开始模糊，渴水的本能让他将手伸向了周围的宪兵。

“队长！看他的眼睛！”

被老村长捏住手腕的那位宪兵原本想将自己的水囊递过去，却惊恐地发现老村长原本是湛蓝色的眼睛此刻变得一片鲜红。

如同两枚剔透的红宝石一般，绚烂得妖异。

宪兵队长这时也注意到了，心中大为震荡，立刻从腰间抽出了佩剑后退了几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渎神者，他是渎神者！”

“吾王的威光在他的身上消失了，他是渎神者！”

沙漠之中一时之间乱糟糟起来，其余的宪兵也是忙不迭地拉动缰绳散开，并将手中的长枪对准了老村长。

可是老村长对此恍若不知，只是觉得从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传达出对“水”的渴望，意识已经不由自主、被本能驱动着摔下了两脚兽。

“水、水，我要水。”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老村长开始耷拉着脚步在沙滩之上前行。

“处决他！”

那火红色的瞳仁让宪兵队长觉得头皮发麻，终于是下定决心发出了命令。

宪兵们整齐划一，手握着长枪向前捅去。

就在要刺到老村长身上之时，一抹带着极强寒意的突兀刀光阻拦在了他们面前。

谢凡一路狂奔，终于是赶在千钧一发之际来到了这里。

远远地看到这一幕，他终于是将细雪之舞握在手中，逼退了宪兵们。

“他是渎神者！背叛了吾王之人，你快点让开，否则吾王的威光也将离你而去！”

宪兵队长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矮精灵”过分高大，却也没有多想，只是厉声呵斥着。

“我就觉得你们这所谓的‘吾王’有猫腻，合着活到五十岁直接拉出镇子处决？”

谢凡不知道之前发生的异变，但是在【琴弦】的感知之中，老村长表面的那类似于【坚】与【圆】的术式已然消失不见。

很明显，那所谓的面见“吾王”，怕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赏赐吧。

但这问题就更大了，他图个啥呢？

养到五十岁之后直接杀？这连圈养的血食都不是，那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不管他的目的是啥，谢凡肯定不可能眼看着老村长就这么倒在自己的面前。

宪兵们见这个身材高大的“矮精灵”不肯退让，互相对视一眼之后也将他打上了渎神者的标签，心一横直接是持着长枪围拢了过来。

而这种时候，灵能力者对于“普通”健壮士兵的上位压制就展现得淋漓尽致。

手中的细雪之舞只不过是轻轻一挥，动用了少许的“气”之后，第二个术式【零度】发动，一片低温的场域便在沙漠之中瞬间形成。

原本滚烫的沙地变得一片冰凉，矮精灵体表的水份全部凝结为冰，因为穿着铠甲的缘故，宪兵们的关节也全都被固定住了。

这还是谢凡留手了的缘故，否则宪兵们就连【凝】的实力都没有，等于是完全无法抵抗术式的侵蚀，大概会在一瞬间便由内而外地被低温给冻成冰雕。

先不去管这些已经不再是威胁的宪兵们，谢凡从自己的卡之书里取出了大量的【水球卡】，不断地具现化之后送到老村长的口中。

然而——

老村长却像是永远也解不了渴一般，疯狂地“吞噬着”一个又一个的水球。

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谢凡发现老村长的身体正在逐渐地萎缩下去，原本只有寥寥几道皱纹的脸上迅速地沟壑遍地。

急忙用【材质作成】查探的时候，原先那股奔涌的生机已然消失不见，每一处血管与肌肉似乎都在闭合与萎缩，即便是谢凡拼了命地强化也阻拦不了这股颓势。

终于，在他和宪兵们共同的注视下，老村长终究是化作了一片干枯的皮，甚至最后一点残渣都在被风吹过之后混入了黄沙。

最后消失的，是那一双如同火红色宝石般炽热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