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晨，风寒似刀，铅色的云块压在头顶，好似随时都要坠落一般。实在是太冷，裹着厚厚的大氅，依旧控制不住地上下牙打架。

卯时三刻，陛下在宣德门召见北上将士，这会儿已快辰时，我立在朱雀门楼之上，等着出征的将士经过。

平日里，朱雀门外东西两边尽是些卖各类吃食的摊贩，三更方才散去，五更又开门迎客，有的甚至是通宵达旦地营业，如今早早地被侍卫清场，不见一个人，空空荡荡，特别冷清。

我边跺脚边呵手，眼巴巴地望着宣德门楼的方向，心正想着怎么还不见来呢，便听得一旁的侍卫激动地说：“来了。”

可不是，彩旗迎风飒飒作响，骑马的锦衣将军们四人一排作为队伍的前驱威风凛凛地策马轻踏在青石板上，铁甲持戈矛的士兵们排成八列从朱雀门楼下鱼贯而出。浩浩荡荡的队伍，少说也有上万人，或许小豆子不在其中，提前北上了，就算他身在其中，再借我一双眼，也怕是很难找到他。

无人说话，连飞鸟都消失了踪影，盈耳只有队伍行进的铁甲金戈碰触之声。天地静止，唯有这队伍在迅速地移动。前方等待他们的，是凛冬酷寒，是狡诈诡计，是搏命挣扎，或许有幸运的人平步青云，建功立勋，但肯定会有人将是最后一次见到陵州城，最后一次从朱雀门下过。

“我发现只要是看热闹，姑娘总是能挑到最好的位置。”萧琰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待我回头时，他正轻快地沿着石阶跃上城楼，银白的锦袍衬出他肤色的光亮，看来这些日子卸去军职，萧大人不是传言所说的终日唉声叹气，茶饭不思。

看热闹，是啊，我忧心忡忡，心有不甘又能怎样，我只是一个看热闹的弱女子，小豆子以及他同僚的命运我无法插手，更无法预测，我能做的唯有祈祷，如此而已。

“怎么了？”见我不作声，萧琰走到我身边关切地问道。

“萧大人，我以为你会是一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模样。”

“哦，那是个什么样子？”他颇感兴趣的看着我的眼睛。

“乱糟糟的白头发，肿泡泡的黑眼圈，月旬不洗澡不洗头，话没说上几句就开始哭。”这是我心中忧国忧民的屈子的形象。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萧琰双手抓住城墙边沿，眼光随着行进的队伍移向远方，“我学不来屈子的威风。”说着他看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

“威风”二字他明显刻意提起，我想起传习堂听大先生讲述屈子之时，我貌似瞥到了萧大人的身影，他一定是听到了我的信口雌黄。

“你是不是——”

还没等我问完，萧琰退后几步，双手相抱，上下将我打量。

“大人？”

“一人灭亡，举国陪葬。姑娘看着柔柔弱弱，骨子里却是个狠角色。”虽是笑语，于我心惊。

我是个看见杀鸡都要呕吐的懦弱人，凭什么说我狠。

“萧大人，我是个善良人。”如果他指的是刺伤种奎，我真的冤枉，那真是情急之下所为，羊急了还咬人呢。

“狠与善恶无关。”

与善恶无关，我也不想做个狠人啊。

“对了，大先生有没有向你提起去我家的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去大人家？？？”

※

话说萧琰的曾祖父明远公一辈子着作等身，去世后由萧琰的祖父、父亲整理成书，是为《明远公文集》，一共三千卷，两三架牛车都不一定拉得动，果真是汗牛充栋。

这文集是孤版，概不借阅。经不起张廷黼大先生再三请求，听说都念叨了十几年，萧琰这次终于答应了。

“他祖父，父母亲俱不在人世，家中止有一老祖母守着，借不借还不是萧琰一句话的事情。前些年他总说自己忙，回不了家。没有少东家的引领，我呢也不好腆着老脸突兀上门，这事情就一直耽搁了。好在皇恩浩荡，他如今卸去军职(云裁君：大先生，你是认真的么？！)，再推脱忙也说不过去了。”老张捋着胡须得意洋洋继续道，“我这次去就挑几卷带回来细细读，借得太多，若是有遗失，我这张老脸怕是没地方搁了。”

“大先生为什么让我跟着，李柏丞师兄不是更合适么？”

“我原是叫上柏丞，他也很乐意。只是萧大人说应该多给新人机会，让我叫上你，我想想，倒也不差。集贤殿院，编修无论男女，一视同仁，都是大唐的子民，都是……”

张廷黼大先生接下来的絮絮叨叨我自动屏蔽了，这萧琰硬生生让我去他家，他家中的夫人怕是嫉恨着我呢。

“我不去了，李师兄比我更合适。”

“我都答应人家萧大人了。萧大人说他家老祖母听说你要来，高兴得什么是的，早早做好准备，你可认识老人家？”

“从未见过。”

“这就奇怪了。”大先生晃晃悠悠站起来，往那书堆中走去。

我呆呆站着，只觉这个素未谋面的老祖母似乎带着某种喜感，说不上来，直觉吧。

这次去萧大人家中取书，大先生上报朝廷是为了编撰《三经新义》，采撷前人遗珍，算是个公差，因此朝廷报销了车马费。大先生家中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农活没干完，让我先乘马车走，说是之后会自己赶来。

免费的马车不坐，这大先生也是奇怪。出了陵州城，一路白雪皑皑，天气干爽，大约是玩心太盛，倒不觉得冷。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安静和谐的城郊景致让我想到，前年坐着牛车，头遭来到陵州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日子，那时隐隐望到陵州城巍峨厚重的城墙，心情复杂又有些许兴奋，时间过得真快啊！

远远地，马车后有人呵马前来，啼声清脆，斥马的低沉男音也很好听，我料定不会是大先生。从窗口望出去，随着马车的晃动，萧琰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