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城边的客栈中仍点着几盏灯火。

“然后他呀，就搁那儿枕着书案睡着了，做了一个梦，这一梦就是一生，醒来之后他便通悟了，遂入道为仙......你们猜猜，他都梦到了什么？”

“肯定是修仙的秘术，在梦里学的。”

“对对，不是有那种说法么，在梦里活了好多年，一醒来才发现只过了几个时辰。”

“这个我听过，不是什么修仙术，他做得可是美梦呢！”

“这位郎君说的没错，这梦啊的确是个美梦，美妻在侧、儿孙满堂、权高富贵，簪笏满门几四十年哪。可是这梦也只美到了一半儿，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古人云‘盛极必衰’，后来权势争斗，这人被入了重罪籍没了家资，妻孥分散，一把老骨头孤零零地漂泊。最后，立马于风雪之中，他放眼望去，满是枯木苍白，回头想想人这一辈子啊，啧啧......”

“啧啧......”

“人呐，生来就是受苦的......”

“是啊，这位道人历尽这一生，恍然梦觉，正如仙人所言，‘五十年间一顷耳，得不足喜，丧何足悲’啊，于是乎，此人遂忘却过往，潜心归道，此所谓‘黄粱一梦’也！后来没过几年，又经历了‘十试’，终于得道成了仙，那么，这‘十试’又是什么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木桌上的灯火渐渐微弱，说书人的桌案旁坐了一圈人，大多是四处奔波的男子，还有附近的一些熟客，趁着晚间的空闲，聚在这里听书取乐、侃天侃地。

大厅最角落的桌旁，坐了一男一女，在昏暗的烛光中举杯对饮着。男子十七八岁的模样，眼神纯净而坚毅，安安静静地坐着，似乎对一旁的热闹毫不关心。而女子一身白衣，束发只簪，看上去虽也年轻清纯，举手投足间却是练达持重的成熟，她像是在听着说书，但仔细留意会发现，她的目光中有着明显的心不在焉。

看着说书人收了摊，听客也三三两两地散去，那女子嘴角一弯，侧头对男子笑道：“若是做人，酒是少不了的，你都这么大了，真的不来一杯？”

男子看着女子将酒盅举到自己面前，鼻子一紧，立马皱了眉向后仰着身子，尽量远离酒气摇起头来。

女子低眉一笑，收回了手。屋外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让男子脸上变了色，女子见状，侧向窗外的目光忽而变得冷峻，只听她小声说道：“洞朝，我们走！”

于是角落里的两人起了身，跟在听客后面出了门，在洒满月光的大街上静默着缓缓前行。

两人远远地跟在听客们后面走着，其他人陆续回了家，只剩下家住得有些远的两人还在一边走着，一边意犹未尽地谈论着方才的话题。

“我要是做那样的梦，肯定是醒不过来咯！”

“美梦变恶，吓也吓醒了......诶，刚才讲的仙人叫什么来着？”

“我记得姓吕来着，叫、叫......”

酒意微醺的他们步子走得有些摇晃，谈论的舌头有些打结，远远听着含混不清，却在这长长的幽静街巷中显得格外突兀。

说着话，两名听客拐进了一旁的小巷中。正在这时，夜幕中从街边的屋瓦上窜出一团黑影，从两名听客的头顶掠过，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两人看见了前面突然出现的人影，停住了脚，举起灯笼，一边睁着迷混的双眼向前凑近着，一边问道：“这位郎君，这么黑怎么不点个......啊！”

一声惊叫在坊中响起，跟在听客后面的姤儿和洞朝身子一紧，追了上去。

只见狭窄的巷子中，一个黑色的人影，不，准确地说是一只浑身长着黑毛、人身狼首的妖怪，正龇牙咧嘴地向瘫倒在地的两人逼近。灯笼打翻在地，狼妖的那双亮着绿光的眼睛在黑夜中更为幽深可怖，地上的两人被吓得气血翻涌，一同晕了过去。

“终于逮到你了。”姤儿朗声说道，语气中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浅浅笑意。

狼妖闻声停住了脚，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走上前的一人一兽，紧紧握住了拳头。它早就察觉到这两个一直在追踪它，千躲万躲，还是碰见了，于是它拳头一挥，往姤儿和洞朝击去。

姤儿和洞朝见势，立即分开向两旁躲去，与此同时，姤儿拔下了头上的玉簪，旋身回转中伸臂一划，簪尖刺进狼妖的血肉之中，划开了一道口子。

狼妖吃痛低嚎了一声，怒气渐起，展开拳头露出了利爪，身体也迅速变回原形，转身飞速向姤儿回攻。

姤儿眉头微蹙，飞身后退，一只手拽下了腰间的水壶，随即一个翻身，躲过了狼妖的利爪，闪到它身后打开了壶盖，念咒举壶向狼妖的背上一甩，霎时间，壶中的水喷洒而出，化作一根根细小的冰针，刺入了狼妖的身体里。

狼妖被这股针雨击倒扑在了地上，背上如芒刺般的细碎刺痛让它每动一下身上都有些战栗，见姤儿一步步逼近，狼妖一咬牙，跃起向巷外飞奔出去。

“洞朝！”姤儿叫道。

站在巷角的洞朝听到姤儿的喊声，身子一颤想要迈步阻住狼妖，可月光之下，狼妖的尖牙闪着凌厉的白光，让洞朝望而却步了。

只一瞬的犹豫，让狼妖趁机脱逃而去。

疑惑地走上前，姤儿歪头看着洞朝，问道：“你怎么不拦住它呢？”

洞朝面露为难，看向姤儿的眼神有些委屈，回道：“我怕。”

“怕？哦......”看着满脸无辜的洞朝，姤儿突然想起来，尽管洞朝已是只灵兽，但说到底它还是个獾子，天性里便对狼兽畏惧几分，让它去阻拦，的确是有些难为它了。

无奈地苦笑一身，姤儿摆了摆手，掏出手帕擦拭着玉簪上的血渍。

“还追？”洞朝闻到了狼血的气味，向姤儿问道。

姤儿抬眸向洞朝问道：“你和它的鼻子，谁灵？”

洞朝扭头想了想，抿了抿嘴低下头，小声说道：“一、一样。”

“哦，那就是它的灵咯。”姤儿看出了洞朝说话的心虚，挑眉说道，“你呀，好的不学，偏偏学人说起了谎话，这可不对啊！”

面色赧然，洞朝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狼妖逃走的方向。

姤儿将玉簪插回发髻上，一边收回沾着血迹的手帕，一边说道：“不用追了，它的速度咱们可难追得上，而且，它会自己找上来的......咱们先回临淄罢。”

时隔二百余年，临淄的年节一如既往地平凡而热闹，除夕的街市上，行人来来往往，嬉笑吆喝声混杂一片，为新春的前夜渲染上一层喜庆的色彩。

然而，这样的喧哗并未感染到穿梭与人流中的姤儿和洞朝。

除了回去后的一顿美味饱餐让洞朝有一点牵挂之外，它此时满脑子都是天还没黑就开始的那令人胆颤心惊的噼里啪啦声。不知什么原因，回凡间之后，洞朝总觉得这声响一年比一年大，而且花样也越来越多，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洞朝觉得最难挨过的日子。

而姤儿，也往往在这一天内心黯然。

“洞朝，不用跟我去了，你先回去罢。”考虑到这次回来时有些晚，拖下去就到了放爆竹的时间，姤儿向洞朝摆了摆手，独自快步往城南去了。

城南的山上，北面有几座背山面水的墓，下面埋着的，是姤儿的老朋友们，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到这里看望他们。

“薛亮、我又遇见你的转世了，这次生在了商贾人家，那个人看见我的时候愣了一下，我还以为认出我来了呢。”姤儿站着自言自语道，“想想也是不可能罢......哎，你说，你们都转了第三世了，可是他为什么，一直找不到呢？”

万籁俱寂，回应姤儿的，只有山林间的一片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