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周青的，李寻不太记得。

是大一军训还是大二某个周末的书法课，或者更早以前。

那天他错过了去华江市的航班，懒得再等机票，干脆打了个车掉头去坐火车。

火车站人流如蚁。

学生和农民工排成长队，一些骗子和商贩混杂其中，闷热而嘈杂。

到处都是人，令他觉得吵闹。

“学生看一下，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

“上大学了，买一个撒。”

“……”

一个卖手机的男人朝他走过来。

李寻漠然站在队伍里，对凑上来的人看也没看一眼，冷冷地吐了句：“滚开。”

见他不好惹，那些人讪讪地走开，继续寻找下一个顾客。

因为身高优势，一眼望去，他几乎可以将所有人居高临下地收在眼底：叮嘱孩子的父母，哄小孩的女人，有一搭没一搭互相攀谈的男女旅客。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人陪，千篇一律的温馨近乎于无聊。

他收回目光，懒散地伫立在原地。

……

“不用了，谢谢。”

在他半闭着眼养神的时候，总有一道声音打断他。

“不用了，谢谢。”

他没有在意。

“不用了，谢谢。”

可那个声音却一直在重复，不厌其烦。

“不用了，谢谢。”

“……”

这样反复很多次，李寻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循着那个声音看过去。

是个穿黄色条纹短袖的女孩，拖着一大堆行李低下头，不断对向他推销手机的商贩说：“不用了，谢谢。”

声音又小又轻，跟蚊呐轻哼似的。

李寻冷漠地注视着她，看着她柔弱地拒绝别人，不一会儿那些人又黏上来，人数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就像一头被人盯上的羔羊，怯懦而无助。

周围的学生都有父母和亲戚来送，她好像没有。

李寻看了她一阵，觉得无趣，偏过头继续闭目养神。

而后，一直到上车他耳边都是她的声音。

“不用了，谢谢。”

……

这个女孩是真的有点吵，还很笨。

李寻当时莫名烦闷。

……

所幸他最后安安静静搭火车到了华江市，虽然坐错了站点，但是他重新打了个车，晚上也就到了。

在Z大的日子和他预想的一样平静。

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来烦他，更没有老师重点盘查他。

很清净，清净极了。

除了他那个自恋得要死的室友赵吴良有点吵，班上的几个女生很喜欢找他帮忙以外，一切都很好。

他真正注意到周青，也是在这样平淡而又美好的一天。

下午军训他和赵吴良因为迟到被教官罚跑操场十圈，那傻逼要死要活跑不动了，拉着他躲进了医科班的队伍里偷懒。

医科班跑完去树荫底下休息，他们也混了过去。

刚走到树旁坐下，李寻就听见有人喊：“周青，过来喝水啊。”

周青。

青城一中横幅上那个女孩。

她读Z大，也是医学系，

如果不是重名的话，那这个被喊的女孩应该就是她了。

李寻下意识看了一眼，就看见一个肤色白皙的女孩从一堆男生中间走出来，快步去接另一个女孩手里的矿泉水，然后一口一口地喝起来。

水不小心溢出来，滴了一片在她的锁骨上，顺着光洁的皮肤滑进领口里。

李寻远远地注视着她，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口渴。

……

“好热啊。”她旁边的女生抱怨。

周青喝完水“嗯”了一声，擦了擦嘴唇坐下来，脸热得很红。

她没什么话说，也不和旁边的女生聊天，连一些打发无聊的小动作都没有，就这么趴在膝盖上坐着，时不时眨一下眼睛。

炽烈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半垂着眼，眼神蒙昧而柔软，卷翘的睫毛覆盖下来，内眼角和鼻梁处有一枚小痣，显得无端的妩媚。

……

很漂亮。

但看性格挺闷的。

李寻收回目光，不再打量她。

也没有想认识她的意思。

……

可是周青有一次差点儿把他认出来。

李寻不确定周青是否知道他，但在Z大，她的确算是他唯一的高中校友。

大二小组作业，赵吴良上完书法课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一块儿吃完饭去图书馆写作业。

走到文学院楼下，周围不少人，他恰好在过道中间迎面撞上周青。

哪怕只在军训时见过她一面，也足以让李寻记得她的模样了。

但周青显然不认识他，将他当做身边其他普通路人一样，擦肩而过。

看起来还是那么闷，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应该也要去食堂，李寻和赵吴良几人就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说说笑笑地走着。

李寻不时地扫一眼她的背影，总能从人群中迅速找到她。

……

进了食堂打饭，周青和他在同一个队伍里。

中间只隔了三个人。

他静静站着，赵吴良这傻逼莫名其妙想用勺子喝汤，正好他离餐具柜比较近，赵吴良便扯着嗓子喊他：“哥们，给我带个勺儿呗，你离得近。”

“……”

他一喊，程四喜也要勺子：“李寻，我也要一个。”

程四喜喊着他的名字，李寻伸手准备抓一把勺子丢给他们。

站在前面的周青忽然转过头。

“……”

似乎是听到程四喜叫他的名字，周青扭头盯着他看了看。

李寻在餐具柜前顿了一下，大概和她对视了几秒，确定她是在盯着自己看，莫名其妙整颗心都沉了下来。

青城一中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的坏名声，她也应该知道吧。

所以想转过头来看看他是不是高一七班那个垃圾校友么？

“……”

李寻淡漠地转过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无情绪。

这时有个人打完汤转身，手里的碗恰好碰在他胳膊上，溅了几片汤渍在他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同学。”

那个人给他道了几声歉，匆匆忙忙走了。

李寻没在意，下意识回过头想去看周青，她已经不见了。

……

他抓了一把勺子丢给赵吴良他们。

……

晚上李寻把沾了汤渍的衣服拿去洗，泡在水里再丢进洗衣机，洗了整整三遍，还是没能将那几点污渍洗干净。

其实不过很小的几点，无伤大雅。

但在纯白的T恤上就是那么显眼，怎么洗都洗不掉。

李寻便将衣服丢进垃圾篓里，只拎着一条裤子上楼。

差不多走到三楼半，他又慢腾腾站定，鬼使神差地走下去，走回垃圾篓前面，把刚刚沾了油渍的那件衣服捡了回来。

眼前再次浮现那时少女回头盯着他看的神情，蒙昧柔软，小心翼翼。

像溅在他心上的几点班渍，无论如何洗不掉也抹不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