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顺着脸颊流落，她喘着粗气，眼神狠厉而戒备，横剑于胸前。

苏颜教的杀招极为实用，可随着敌人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久，她开始有些力不从心，汗水浸透了衣服，冷冰冰地贴着皮肤，伤口火辣辣地疼，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挥剑。

锋利的剑刃刺穿皮肉，又猛地拔出，鲜血四溅，到处都是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气味。

疼，尖锐的疼，迟钝的疼，浑身上下的疼。

汗水浸泡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她咬着牙，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她不能退，身前是数万敌寇，身后是全城百姓，不退尚有一线生机，一退即是万劫不复。

脚下突然被一具尸体绊到，她一低头，正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睁大的双眼，那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空，却再映不出云彩的影子。

一瞬间，她似乎回到了四年前，那血流成河的夜晚，她在尸体中间奔跑，黑暗沉沉压下似乎要将她吞没。

似要窒息一般，她心脏一紧，身形摇摇欲坠，却跌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那人从身后拥住她，冰冷的铠甲贴着她纤细的脖子，她身子在轻轻地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他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附耳低声道：“现在，你属于我了，若儿。”

温柔中带着一丝诡异的缱绻，舌尖似卷着恶魔的果实，勾引着欲望与罪恶。

那被缚住双脚的小鸟儿，终将在他精心打造的金丝笼里，为他一人歌唱。

“怕了吗？”

他在她耳边轻笑一声，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向城楼下看去，“你看，这哀鸿遍野的模样，才是真正的盛世江山。”

虞若别过脸，闭上眼不去看。

他身上有烽火和硝烟的味道，冰冷的铠甲透出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他向来矜贵而阴郁，此时喷在她耳侧的呼吸却炽热而滚烫，他的血在沸腾，在燃烧，为这惨烈而恐怖的人间炼狱。

“这是人间炼狱。”她轻声道，尾音微颤。

梅疏轻笑了一声，“开疆拓土，征伐天下，有何不好？你的皇祖父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虞若无话可说，他说得没错，哪个王朝的繁盛不是踩在如山白骨之上，用盛世绚丽的轻纱掩住过往的断壁颓垣。

当年，原国与虞国分庭抗礼，可至尊之位，从来只有一个。

“若原国尚在，你我本该是这天下最般配的一对。”

是啊，若仍是当年的模样，她作为虞国最尊贵的嫡出公主，多半是要嫁给原国的太子的。

只能说，造化弄人。

虞若避开他的手，“既然时过境迁，又何必再提。”

“原国算什么，不过是些遗老旧梦，我要的，是一个完完全全由我创造的盛世大国，我要的，是这天下格局由我重新书写。”他手指轻抚着她的肌肤，“我要的，是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帝王身下的宝座与掌心的花朵，他都想要。

这一刻，他终于不再伪装，不再压抑，野心、欲望、疯狂……十几年的黑暗与痛苦，十几年的隐忍与筹谋，这一刻，尽数爆发，在尸山血海之中，在烽火狼烟之间，在人间与炼狱的巨大沟壑里。

虞若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痛苦与疯狂，他眼底的兴奋与舒畅，他的身子在颤抖，他抱着她，像抱着即将拥有却永久失去的一切。

可她低下头，惨烈的景象像那些染着血的冷兵器一样直直插入她心底，眼角一滴泪缓缓落下，滴在他手背上。

他身子一颤，将她转过来，扶着她的肩膀激动又慌乱地问道：“你哭了吗？若儿，你在哭什么？你为什么哭？”

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这人间的帐究竟该怎么算？

她不知道，她理不清，算不清。

但她知道，如今她应该做的事情。

虞若扬起头，犹带着泪花，朝梅疏轻轻一笑，那双水蒙蒙的明丽大眼里盛着温柔、悲悯、无奈与释然，却唯独没有怨恨与刻毒。

他一愣，她立刻推开他，从城楼上纵身一跃，宛如折了翅的鸟儿轻飘飘地坠落。

梅疏眼瞳骤缩，猛地扑到城楼上，却只拉到她一片暗红衣角，红得仿佛陈年血迹，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想叫她的名字，可喉咙被掐住了，心跳也像停止了。

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她跳下城楼的那一瞬间停止了、崩溃了、毁灭了……一切都灰飞烟灭，一切都荡然无存。

若儿……

耳畔风声呼啸，身体极速下坠，虞若闭上眼睛，唇边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

这纠缠于心底矛盾、挣扎于痛苦深渊、沉沦于权势泥沼的一生啊，终于结束了。

再没有痛苦，再没有绝望，再也不会在漫漫长夜里一个人面对那些浸染着鲜血与冤孽的回忆，恐惧得不敢入睡。

从此宫墙深深，却再也没有一个明熙长公主。

她自由了。

她终于可以化作落雪簌簌，飞入这茫茫尘世，随风万里，随风而逝，再无牵挂，再无羁绊。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来生再不入帝王家。只做仗剑江湖的女儿，与那长安街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邂逅于最烂漫无暇的春光之中。

他会牵着她的手，看遍这江山盛景，数尽这人间万相。

而她……

身子突然被人净空接住，稳稳落于马上，她睁开眼，对上那一双明亮而澄澈的眸子，一如飞花乍惊的春光，瞬间乱了她的心神。

她会放下所有犹豫与戒备，紧紧地抱住他、亲吻他，告诉他那藏于春花中的秘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虞若笑了起来，眼角带泪，盈盈如星子。

秋珣心中慌乱，“簌簌，你没事……”

唇瓣相贴，所有的话语都消散于唇齿之间。

烂漫春光，懵懂年少，晦涩心意，却于这清冷冬日、漫天烽火之中终得清晰，两情相悦，两心相许。

像是戏本子里的传奇，倾覆一座城，成全一双人。

秋珣睁大的双眼渐渐漫起温柔的笑意，他微微喘着气，轻碰着她的唇，呢喃道：“鬼丫头，这是你招惹我的。”

所以，别再想着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