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渊
作者:流玉斋 | 分类:其他 | 字数:105.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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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客至
午后时分, 冬雨渐收。
客馆后院中的梅花林被这一场雨水催生出了待放的花苞, 花苞青中带红依附枝头,水洗的润泽, 颇有些生机。
李随豫立于屋檐下看着梅花林, 身后的厢房内, 几个仆从正替他收拾着衣物和器具。这些人的手脚倒是麻利, 将这厢房上上下下都给翻了个遍,能装的不能装的,都让他们挪了出来。
裴东临打了把纸伞从梅林中穿来, 到了后庭径直跳上了台阶, 手中纸伞一收甩了两下, 水珠四溅着往李随豫身上去。李随豫微微侧身避开, 扫了裴东临一眼。
“你说有客至,我在前头等了都快一个时辰了, 也没见着什么客人来。”裴东临眼见恶作剧没成,便将纸伞丢在了台阶上, 挤到李随豫边上抱臂站在檐下跟着赏梅苞。看不到两眼,眼珠子便转到了厢房里收拾东西的仆从身上。
“怎么收拾起东西了?”裴东临用只有他和李随豫能听到的声量问道。
“忘了同你说, 昨夜陛下赐了间宅子。”李随豫答道。
“哟!”裴东临顿时兴奋起来,“这是留你在京中常住的意思,这么说你昨儿个进宫,是把婚期一并定了?”
李随豫瞥了他一眼,道:“昨夜除了说起先父的一些往事,不曾谈起旁的。”
“我不信太后会不提, 这事她可想了许多年。”
“喝多了,同个醉醺醺的人如何谈得了终生大事。”
裴东临当即了然,道:“懂了,酒遁。不过圣上也太大方,明明恁地不喜欢你,却还要硬着头皮赐你座宅子哄太后高兴。”
李随豫没答话,此时几个仆从已将物件收拾妥当,出来请李随豫示下。
李随豫淡淡吩咐道:“你们看着搬吧,不必一一请示了,我在此处留一会儿,也不必候着了。”
仆从互相看了眼,随即唯唯诺诺地退下。
裴东临嘶了声,看着仆从离去的背影,道:“这几个人我怎么瞧着贼眉鼠眼的?不是你从梁州带来的吧?”
李随豫忽转身走至台阶处,从地上拾起裴东临的纸伞撑开,拾级而下走向了梅林。
“不是,宫里赐的。”
梅林高过头,偏巧李随豫今日又穿了身绘了墨梅的外袍,加上那三十六骨的纸伞面上,是素素淡淡的原『色』,他往梅林里走了没几步就全然融在了景中,一时让人分不清何处是人何处是梅。
裴东临赶了上去,想要往他伞底下凑,可李随豫走得快,裴东临总是离伞盖差了那么一截,淅淅沥沥的小雨不一会儿就打湿了他的肩头。
“我就说这些人有问题,看着不像是来服侍人,刚才都快把你床板给掀了,这是搬家还是抄家呢?”
“知道你还问?”
裴东临却满不在乎道:“不问问清楚,我怎么替你想法子把人赶出去?既然都是宫里赐下的,寻常小错可赶不走他们,还非得想个主意让他们自己跑出去,再也不回来。我说随豫,你这是要去哪儿,前门也不是这个方向,你不去新府邸了?还有刚才你说有客要来,这都要走了都没来,到底灵不灵啊?”
前头李随豫忽然止住了步子,裴东临一个没留神往他背上撞去,鼻梁骨磕了个正着,把他痛出了泪花。
“怎么说停就停,连声招呼也不打。”
李随豫淡淡看着前方,半晌才道:“东临,你顺着这片梅林接着走,莫回头。”
裴东临觑了眼李随豫的面『色』,知道他有事,便也不多话,一边『揉』着鼻梁骨一边安安静静地走了。待他走远些,李随豫忽转脸向着林中某一处,道:“既然来了,怎地不现身。”
李随豫看着的方向,一棵老梅的树干后,『露』着一片衣角。那衣角的主人抖了抖肩头沾上的水珠,自那老梅身后走了出来。
“你似乎知道我要来。”走出来的那人,正是宋南陵。
“比我想的晚了一个时辰。”李随豫道。
宋南陵就站在李随豫面前三步开外的地方,两人的交谈声很小,宋南陵同样穿了身低调的外衫,以至于二人站在林中小声地交谈,林外即便有人窥伺也未必能听清。
“李兄见了我,竟没什么要问的?”
李随豫一哂,道:“宋公子好涵养,这一声李兄却是当不起。宋公子对阿寻同周枫的赐教,李某一直铭记在心,若非今日在客馆不好造次,李某总要亲自向宋公子讨教一二的。只是李某若是打听阿寻的下落,想必公子也未必会如实告知吧。”
宋南陵闻言,目光微微一动,道:“那昨夜北林苑,梁侯应当听闻了?”
“我若答一句听闻,倒显得是在北林苑里安排了耳目。宋公子今日既然来,必是有想说的话,不妨直接说出来,也好过在此无谓试探。”
“无谓试探吗?”这回是宋南陵一笑,道:“你既然算到我会来,又岂会不知我来意?早在梁州时我便知晓你胸中有丘壑,不甘雌伏一方做个纨绔子弟终此一生。我本是有着招揽之意,还打算在天下粮仓一事上尽上一臂之力,却不想梁侯并非软弱无助之人,梁州的局面早在你的掌握中,这次不过是借着崔佑的东风收了网。凡此种种,梁侯也是韬光养晦了许多年,才替老侯爷重新收回了高裕侯府的基业。那么敢问梁侯一句,此次进京是不是又要故技重施再收上一局?毕竟十多年前高裕侯府失势,全因老侯爷李守仁死得不明不白。”
第248章 客至
李随豫却道:“论起韬光养晦,李某又怎及得上公子卧薪尝胆十余年,即便是整个南陵宋氏灭了族,都要从地狱里爬回来追讨当年的孽债呢?”
李随豫言罢,丝毫不惧地看着宋南陵。二人在天门山相遇,又在梁州城有过些来往,明里都是相敬如宾甚至称兄道弟,背后谁也没少查过谁的底细。这一回合的交锋,谁也没落下风去。
“既然说开了,也好。”宋南陵见镇不住他,话锋一转道,“你上京查老侯爷死因,报你的父仇,我上京查宋家灭族案,报我宋氏一门的仇,两相不干预,也不必非要为敌。周枫一事是我过于谨慎了,在此给梁侯赔不是。”
宋南陵向李随豫一揖,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将一条人命揭过去了。至于掳走千寻的事,还有盗走的龙渊剑,却避而不谈了,如此还真是够坦诚的。
李随豫淡淡笑了声,道:“公子觉得不妨碍,却不知四殿下是不是也如此想?”
宋南陵见他又挑开一层,便也顺着说道:“四殿下一直都有招贤纳士之心,在下于梁州所说,便是代四殿下向梁侯表『露』心迹。如今四殿下亦是感念梁侯一片孝心,若梁侯心之所向与我等同属一路,四殿下自会代梁侯行事,所需查案的名义,旧有的卷宗,还有涉及的人脉,都无须梁侯『操』心。”
“天子尚且嫌恶,四殿下竟不避讳,可真是陂湖禀量。”
宋南陵见李随豫松口,便接着道:“殿下自有鸿鹄之志,心怀天下,岂是心胸狭隘之流可比。如今朝中蛀蠹当道,世族势力垄权断利尸位素餐,贵胄子弟隐蔽过度却是骄奢『淫』逸麻木不仁,可民间真正的有能之人皆被拒之门外,只因门阀偏见。如此风气如何还能再现靖穆盛景?”
宋南陵这套话说得循序渐进颇有些策略,这四皇子赵湛私下招揽势力,明摆着是要参与党争的,何况如今北斋党人对他声援之势渐强,赵湛可说是相当有胜算了。可宋南陵却闭口不提北斋党,直指世族势力渗透朝堂却腐朽不堪,乍听之下倒真显得赵湛是个想要做实事的人。
李随豫却从这些话里听出了些别样的味道,他不置可否地念了一遍“骄奢『淫』逸,麻木不仁”八个字,甚是玩味。
果然这八个字,就是专门说给他听的。宋南陵见他听进去了,便乘胜追击道:“梁侯虽居侯位,却是亲身领教过的吧。十年前在黑枞林,梁侯与晋王殿下被困一天一夜险些丧命,在场的诸位皇子与京中贵胄子弟,谁人不知是谢家大郎行事偏激惹的祸,可姚谢二族同气连枝,在朝中地位如日中天,又有谁站出来替二位说过一句话?即便当时有数位皇子在场,也都是向着谢家的。”
李随豫道:“陈年旧事,宋公子当时不在场,竟也知晓的这般清楚。”
“谢家的事,宋某自然是清楚的。谢家人的做派虽不如谢琰那般张狂,可把控刑部与大理寺多年却是事实,朝中法度早就成了他谢家的法度,就说当年我南陵宋氏一案,也是谢衍亲自判的。若宋某记得不错,老梁侯李守仁在赈灾途中遇害案,也是谢氏门徒经的手。”
李随豫心中笑道,果然是有备而来,面上却淡淡的,“这便是你的来意?”
“这是四殿下的诚意。谢氏以权谋私不遵法度,庇佑自己族人、庇佑与他们有着裙带关系的世族势力,留在朝中还不知要坑害多少忠义之士,总该有人站出来肃清朝堂。百年大树根深叶茂,想要连根拔起自当不易,四殿下愿身先士卒拔出隐患,还天下贤士一方乐土。”
好一个正义之师。
话说到如此地步,若是李随豫再不言明态度,或是一味想着自己动手报仇,便显得格局小了,若是不能与正义之师为伍,他日一旦赵湛得势,高裕侯府难免要被划为助纣为虐之一派,那就等同于是赵湛的敌人、天下的敌人。
这样的话语陷阱,李随豫不会踩,却也不能如宋南陵所愿。他道:“原来今日公子是来做说客,劝我高裕侯府归顺晟王府的。只是李某早在梁州时便已说明了,高裕侯府只想偏安一隅,并不想要卷入党争的漩涡。四殿下有心整治吏治,是好事,该求陛下支持的,我区区一闲散侯爷,可不敢大言不惭地说能帮上忙。至于殿下说的同仇敌忾,李某心中甚是感念,自然是不会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宋南陵闻言,沉默了片刻。李随豫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宋南陵拿所谓的“正义之师”掩盖党争之实劝他归顺,可他却说出赵湛实则师出无名,赵湛说的整治吏治,那是天子该做的事,皇子即便有心辅政那也是要遵守君臣之道的,除非赵湛打的是取而代之的主意。说白了,李随豫还了个陷阱给他,一个大不敬之罪的陷阱。
这场对话似乎是继续不下去了,可李随豫并不着急谢客,宋南陵也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淅淅沥沥的雨越下越密,雨水也从丝线化作铜钱大的水点子,打在伞盖上滴滴答答的。
半晌,宋南陵道:“苏姑娘如今落到了谢氏的手中。”
宋南陵说罢,静静看着李随豫的神『色』。
“你竟知道了。”宋南陵自嘲一笑,道:“看来今日的试探,确实无谓的很。”
不止是无谓,宋南陵说了那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只是想要藏住苏千寻的存在,他不想让李随豫知道这一切是为了救她,不想让李随豫知道,她是在他手上丢的,更不想承认,黑枞林的计划出了变故,险些让他溃不成军,最后不得不来求助于这个被他视作敌人的李随豫。
李随豫冷冷看着他,半晌,忽道:“她这个时候,本该回到涵渊谷养病的。”
宋南陵忽然想到千寻在上京途中对他说的“沉疴难治兴许活不到京城”,原来不是虚张声势。
只听李随豫接着道:“京城局势风云变幻,我高裕侯府自认不涉党争只求自保,即便如此我尚且要忍痛将她送回世外之处避险,为何你一个背负着南陵宋氏复仇枷锁,又投靠了晟王的人,却敢将她绑在身侧呢?宋星河,你何德何能,竟觉得阿寻会来选择你?”
宋星河,而不是宋南陵。
宋南陵对千寻而言,是个唯恐避之不及的人,但宋星河不一样,千寻即便忘却了所有,却还能在入梦时叫出这个名字来。李随豫倾尽所能查到的“星河”,只关乎南陵宋氏,而关于星河的另一段故事,那段逃亡在外隐姓埋名的故事,那段与少年千寻相识的故事,他一点都查不到。他无法想象千寻会对“星河”有着多大的执念、抱着多深的情感,不知道会不会有朝一日她完完全全想起“星河”时,会后悔曾经遗忘过。李随豫极为谨慎地对待着他查到的每一丝线索,观望着千寻同宋南陵见面不相识地每一次交互。
可现在,李随豫却觉得他想象中的“星河”,并不是眼前这个人。
宋南陵听了李随豫的诛心之言,亦是百感交集。按说李随豫查不到粟角城的任何消息,可他在被道破真名的一刻,还是有一种被人扯开了遮羞布的耻感。“星河”这个名字,凝聚了所有他对极月的愧疚,那一场在千丈崖的死亡,是他此生最大的梦魇。
“此事是我理亏,但若非别无他法,我也不会来找你。”宋南陵道。
“独独一个谢家,不足以让你来找我。”
宋南陵苦笑道:“独独一个谢家,确实不难。可谢家背后,世族之间,早就利益相关手足相连。何况谢琰真正的主子,乃是七殿下赵溶,想要动谢琰无异于砍他的臂膀。原本借黑枞林的狩奴案,我撕开了一个口子,此事虽有变故却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但……”
宋南陵说到此处,微微一顿,叹了口气,接着道:“但谢琰似乎将她当作了知情人。”
李随豫闻言,默然不语。宋南陵没说完的是,若谢琰和赵溶将她当作知情人,自然会严刑拷问,甚至推出来做个诱饵引诱同党上钩。这个过程中,她会吃很多苦头,也可能会使旧疾恶化。难的不是势力盘根错杂,而是拔除这盘根错杂的势力,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宋南陵和他,任何一方都不敢保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她活着带出来,除非合作。
半晌,李随豫道:“听说晋王同谢家,正要打官司。”
宋南陵知道李随豫这是答应合作了,忙道:“不错,谢琰指控晋王殿下杀害谢三郎,此事已移交大理寺。”
李随豫微微垂了眼,目光一闪,随即道:“谢三是你结的扣,自然由你去解,一旦狩奴一案再次浮出水面,李某的助力自然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