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学要眇
作者:危余 | 分类:古言 | 字数:38.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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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含睇宜笑
夜晚,萤火在小院中飘散,时嵬怀里抱着汤婆子暖手,嗓子也已经好得差不多,迫近黄昏之时,有大夫来此间为她把脉,算是已经痊愈。
她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那日季伏微冲入火场把她带出火海的场景,他把她紧紧护在背后,一人为她牵住活下去的一丝生机,若不是他在,她就要葬身书阁。
细细回想,自从来到良渚,季伏微就成了她全部的依靠,万千飘扬,天涯之外,竟然还有一个人等着她,愿意为她用性命一搏。
好像,有他在,所有的伤痕都能痊愈,只要靠近他,她就不会再彷徨。
时嵬明白了,此时此刻,这种心痛是为何物。
相思。
她落入了季伏微编织的温柔“陷阱”,陷阱中铺满真心,她落入其中,仿佛躺在柔软的棉花中,想要在那里面沉睡不醒。
良渚有贵公子好寒食贴,寒食贴入口上瘾,季伏微于她,何尝不是寒食贴。
明若离回来,把一封信给了她。
“他嗓子似是烧坏了……”
只这一句,时嵬便知,这辈子都欠了他,且也还不清了。
明若离没有再多说什么,从她眼前离开,知她心中此时难过,需要时间平复。
拆开信,信上缓缓道来——
及书阁门下,见嵬困于火中,那日大惊,比其惊讶,不若说是心焦。火中寻你未到,仿若魄散云天。我自知你入四门学内情,却不曾说破,只因你素日要强,倘若戳穿实情,嵬儿未免坐卧不安,更难于六学立足。火中握紧你的手,方魄入身躯,不再惊慌。余不过一腐儒,一弱生,迂束半生,实是可弃。遇嵬从街,重逢于四门,实属余生大幸,得此爽直后辈、又见你落拓不羁、天真烂漫,未被重礼繁节缚本心,早已暗中满心相付,只以“懦弱”二字退让,既忧嵬儿知余心意离去,也恐失此同行知己。见信如见余,善待回音。
时嵬双手发抖,她从来没有想过季伏微会给她写这样的话,他落笔,时嵬自是以为,再是他的柔书,也该是对一行格律严整的诗句,骈一篇落花流水的文段,却不料是为她表露心迹。
当夜无眠,黎明初亮,她端笔写下,“得君吐实,思忖良久——”
后面却不知如何落笔,本想写下,“君不负我,我必不昧今生,许以白首相托。”
很快便打消了这个主意,在信上所说自然不如亲口告诉他,于是接下去写道,“三日后于东街龟坊,你我初见旧地相约。”
她打开门,没想到明若离就睡着她门外,时嵬吃惊,“你昨晚没有进屋休息?”
“屋里热,外面凉快。”
还是初春时节,外面还有冷霜,早晨的风吹入都刺入肌肤的冷。
“下一次不要再整夜守着我,我没有那样娇气。”
明若离夺过她手里的信,不愿听她唠叨,“把这个交给季伏微?”
“是,还请帮我送到季府。”
“我尽力。”他转身就走。
也不顾时嵬问他要不要喝些热茶再去。
明若离在司空府墙外走了几步,像那日潜入,翻墙过去却不惊动任何人把这信放在季伏微门外不是一件难事,可他不准备这般做。
这封信,不该到季伏微手中,可他既然答应了时嵬,过程还是应该走一遭。
于是敲响季府大门,把自己的生牌拿出道,“六学生员,明若离,把这封信交给季公子。”
“公子是我家小主子的同窗?”
“正是,把信给他,我这就告辞。”
说罢头也不回就离开了季府大门。
小厮拿了信,关了门。
刚走出几步,司空大人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小厮行礼,把信递上说,“门外有位自称是公子同窗的人送来这封信。”
大司空略微一点头,看了几眼信尾落款,叫人把信收了,“今日并无人前来送信。”
小厮纵使愚钝也听明白了司空大人的话,“是,小人今日并未见到公子的同窗。”
三日后。
时嵬在龟坊等了三个时辰,她想,她是忘记了告诉季伏微该何时来到,他不知是清早还是午时或是傍晚。
又过了几个时辰,从早等到了午后金乌几落。
“为何不来?”
时嵬想,可能是他的伤还没有好,还不能下床走动。
可是,她还是没有离开,依然在等,明明有无数个理由告诉自己季伏微可能不会来,可她却不肯离去。
直到星空璀璨,寒冷时候的星空和炎热夏季的星空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一样的耀眼。
时嵬等了整整一天,“他不会来,他会来,他不会来,他会来……”
隐约中,一个男子慢慢靠近。
他穿了一身白衣,头上戴着长纱斗笠,时嵬看身形认出了他是谁。
她没有再等他走向她,而是向他跑去,直到他们的距离不再遥远,这一次,她再也不会迷茫,也不再倒退,走向他的步伐已经坚定。
时嵬跑上前,奔跑着冲入了他怀中,用力抱紧了他,有些委屈,“我等你等了一天。”
他没有说话。
时嵬知道他的嗓子坏了,此时说不出话,于是在他怀中闭上了眼说,“斋长什么都不用说,你只要来到我身边就好,这就是你给我最好的答案,我在等的也只有这一个答案而已。”
他没有回抱她,只是任由时嵬抱他。
“我等了你一天,要是以后我离开了你一会儿,你也要等我哦,反正要比我等你等得久一些。”
她想要掀开他的白纱,被他的手挡了一下,时嵬便不再强求,虽然担心他身上也被火烧伤,可他不愿,她也不再坚持。
双手交握,十指相交。
他的手僵了一瞬,很快反卡住她纤细的手指,慢慢将她困在自己手心。
她牵着他走,从龟坊一边走到尽头,又走了回来,接连再三,她的手出了汗,正要抽回去,被他紧紧握住,不肯放开。
就仿佛,她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此刻才是物归原主,完璧归赵。
面纱内的人将面前人看得一清二楚,面纱外的姑娘,看不清面纱下的真面目,她只是个傻子。
连自己认错了人也不知道。
她更加不知,是她亲手握住了这个劫难。
若说这十多年来时家是她的劫难,那下个十年,她如何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她牵住的这双手便是地狱之门,她放出了地狱中的修罗,放出了其中的恶鬼。
她这样灿若星河的眸子一笑,漫天的繁星都要自惭形愧。
对于他这十八年的黑暗,面前这个人,便是他的补偿,他这一刻,是这样想的。
是她自己要牵住他的手,不怪他深埋心机。
他终于放开了时嵬的手,在她手心中写下,“山鬼。”
时嵬笑了,“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