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知扶着墙，等到女人把电话挂断，才小声问道：“老师？”

女人手一抖，险些把手机掉在地上。她有些惊恐地转过身，看着林知知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大约是缓过神来了，也意识到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太友善，她连忙回道：“怎么了？”

做艺术的人，多半都有些傲气，无论伪装得如何，控制得如何，多多少少都会从细节处渗透出来。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

比如现在。

女人一句“怎么了”，语气都没来得及转变，问得僵硬又迟疑，带着些不经意的轻蔑。

她看不起一个抄袭者的女儿，无论之前，这位抄袭者的地位如何。

林知知沉默片刻，道：“老师，我忘记带水杯了，请问有一次性的纸杯吗？我想要接一杯水。”

“啊，接水。一次性纸杯是有的。”女人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这笑看着实在难看，“就在饮水机旁边的柜子里，你......你自己拿就好。”

林知知走到了饮水机旁边，找了个纸杯出来接水，动作没有任何迟疑，看起来就像是没有听到刚才那些对话一样。

女人松了口气。

她推开门，走进家里的画室，先是看了眼自己装裱好挂在墙上的作品，那些她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画作，眼里流露出满意的神色。

随后，看向了林知知放在画板上的半成品。

一片花田，画的是薰衣草，大片大片柔和又娇艳的颜色，虽然还是半成品，却已经有了成品的雏形。用不了多久，这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就可以把这幅画完成，一定是幅很有灵气的画。

她天赋很不错。女人这么想着，略微有些遗憾。

嫉妒一个孩子大可不必，艺术界始终需要新鲜血液。但既然出生在了这样的家庭，享受到了作为大设计师的女儿的荣光，就肯定也要承担和这荣光捆绑在一起，难分难舍的灾厄。再有天赋的孩子，身上有着这样的污点，将来走出去，也难免会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

家中风气不正，孩子不该一点关系都没有，起码，她是和自己的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教育方面有没有出现糟糕的问题，谁都说不清楚。大家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了解，便习惯性地把罪恶都按在一起去审视。

林知知接完水回来，腾出一只手推开门时，女人还站在画板前。

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

“老师，”林知知道，“请问，是我的画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并不是很清楚都发生了些什么，但女人的表现处处透露着异样。

女人愣了下，站直了身子，转过身看向林知知。

少女站在门边，一只手还放在门上，另一只手上捧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水。

她不是那种模样很乖巧的女孩，但平时也并没有惹太多事，话也不算多。总体来说，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但也并不令人讨厌。

女人自认为自己还算是有些理智，有许多话没有跟林知知直说。

她收敛了刚才脸上异样的神色，笑道：“知知，画得不错。快要完成了吧？”

林知知应了声，点了点头：“是的，大概明天就可以完成了。老师，还有什么需要完善的地方吗？”

她的眼神澄澈，看起来是真心求教。虽然现在这个情况，女人并不清楚面前的少女究竟都听到了多少，她的话里，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别的含义。

“不必了。”女人别开视线，看着别处，话却依旧是对着面前的少女说的，“那个，知知......”

她张了张嘴，似乎感觉到接下来的话有些残忍，让她这个做老师做了有段时间的人难以启齿。

“明天......”

“你就不要再来了。”

斟酌再三，女人还是犹豫着把话说了出口。

虽然原本的打算是和少女家里人打电话告知这件事，但是思及现在是特殊时期，她不想给人一种落井下石的感觉，哪怕是对着一个名声已经彻底坏掉的人。

最好最直接的办法，恐怕还是把话直接对着女孩讲出口，到时候也省了一通打到严家的电话，避免了到时候和严家那位厉害夫人交谈。反而会少许多麻烦和尴尬。

林知知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关门。那双漂亮的、带着些许凌厉的眼睛，此刻平静地看着不远处已经教了自己一段时间的老师。

半晌，她涩然道：“请问......老师，是我犯了什么错，所以惹您不高兴了吗？”

“不是。”

“是我画得不好，让您觉得我实在不是可造之材，所以要趁早赶走吗？”

“......不是。”

女人的回答很利落，但是带着些许不忍的情绪。

她教了这孩子有一段时间了，几乎只要有时间，女孩都会准时过来，东西带得很齐全，完全不需要她这个老师多操心。

女孩画画也很有灵气，和她的父亲走的不是一个路子，将来或许更可能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在这方面的路，也许还会很长。她是一个天赋不错的女孩。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将来

但是身为一开始借着自己的名义让女孩四处学习的，她的父亲，如今做了那般在圈子里令人难以容忍的错事，继续做这个老师的压力，远比想象中更大。

“那......为什么老师要把我赶走呢？”

林知知似乎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把这句话说出口。

女人沉默下来。

她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似乎还在考虑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全部说出口。

最后，她做出了决定。

“知知，”她道，“有些事没有你想象中那样简单。就像你跟随我学习，是因为你爸爸他是严设计师，名气和才气都在，我们这些人都很佩服他。但是你也该明白，任何事都是有两面性的......”

“剩下的话不该我来说，你妈妈和你爸爸他们都比我更合适。知知，今天回去之后，你可以问问他们，我......我就不说了。如果以后你还能接着走这条路，或许有那么一天，你可以再见到我。”

这话里的意思，竟是来上门都不被允许了。

林知知的目光慢慢暗淡下来，她抿唇，脸色变得苍白。

想要一时间理解这些话并不容易，但是话里最浅显易懂的意思是，她以后都不能再来这里了。

可能以后也不会有别的老师愿意教她这个学生。

林知知把手里的水杯放到了地上，鞠了一躬。

“谢谢老师。”她声音很轻，“如果老师觉得为难的话，我也不会再过来。”

她说完，直起腰来，走到女人的面前。

收拾东西，背起画板，动作果断，完全没有丝毫犹豫。

“老师，抱歉，今天我就先走了。”

说完，人就出了门。

脚步声远去之后，传来了防盗门被关上的声音。很沉闷。

女人靠在身后的软靠枕上，微微仰起头，目光所及，已经没了任何一样和方才还在这里站着的少女相关的东西。

除了那杯热气在渐渐消散的水，看样子还没有喝过。

头顶的灯直视时难免有些刺目，女人对着它出神，半晌，只觉得眼睛有些酸痛，闭上眼还是能看到那灯的光晕。

她原本该觉得松口气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对着一个天赋极佳的学生，作为老师，必须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是自己的学生，她得努力做得更好，才能继续教她。

对于一个已经站在舆论中央的女孩，她现在已经不是她的老师了，以后再说起来，也做到了避嫌。

可是为什么，在刚才把话说完之后，她居然会觉得有一丝愧疚？

防盗门外，少女对着被声控灯照亮的楼道，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因为关门声而亮起的灯熄灭，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她才抬眸看向远处。

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墙壁，地面，都和黑暗融在了一起。

林知知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干燥的，没有预想中的泪水。

她能想象到这次的事情应该很严重，严重到她或许都无法接受。但是难过虽然来得突然，眼泪却像是失去了感应，这么久了，她脸上的表情平静得不可思议。

手机开机，十几个未接来电。

几乎都是林慧的。

林知知忽然感觉到眼睛有些不舒服，她把手指挪到了手机的侧面，长按一段时间之后，手机强制关机，再次回归了一片黑暗。

一种强烈的预感在心头压抑。即将知晓的是什么，似乎已经近在眼前了。

——

昨晚那个漫长真实的梦，似乎回到了近十年前，那个夜晚。

林知知看着郭晶，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觉。

郭晶沉默了很久，忽然笑起来。

“林知知，你是不是已经彻底忘了，当初你是为了什么来的，现在又是为了什么走的。”

“当初也就是一个为了钱的俗人，穷得连学校的那些便宜东西都吃不起了，一个可怜人而已，现在从泥沼里爬出来了，就开始嫌弃当初的自己了吗？有点可笑。”

郭晶看着那个箱子。

“这里面，全都是钱。就为了来找你，专门去了好几家银行取的。”

“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是想要所谓的高尚，还是想要更真实的钱。钱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没有什么买不来的，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你弟弟想要的那些东西，还有在谭市继续活下去。没有钱，你觉得你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和当初一样，四处奔波，就为了赚一点口粮钱吗？”

她笑得讽刺：“都二十多岁了，又不是小孩子，而且当初自己也是这种人，现在装清高给谁看呢。”

没错，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林知知这一脸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明明当初也是一个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到处奔波去找工作，大学时候就四处兼职，险些就没有饭吃的人，她到底是哪里来的骨气，敢这么硬气地说自己要走？走去哪里？去那些还没有开发完的破落地方，做一个乞丐吗？

林知知的神色并没有因为郭晶的话有什么变化，或者说，只是看着她，都想象不到刚才她面前的郭晶都说了些什么。

那些当初觉得十分刺耳的话，如今听起来，倒是没什么感觉了。

林知知叹道：“如果你在当初同我说这些，或许我还能早些明白。”

一个为了钱奔波的人本身并没有错，但是如果为了钱，什么都不顾，那就实在有些过分了。

遗憾的是，当初的她就是后者。

郭晶喃喃道：“疯了，真是疯了。林知知，我还以为你能冷静下来，没想到，你才真是个疯子，一个疯子......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么多钱摆在你面前，未来一年你都可以衣食无忧，直到你找到下个工作，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她拿起箱子，踉跄着跑了出去。

林知知盯着她消失的方向。

刚才说出的那些话，是她很早之前就想要说给自己的。

年少时的创伤固然难以痊愈，家里忽然的落魄也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她当时更像是被那种理所当然的热情亦或是不甘迷了心智，宁愿把自己逼得疲惫不堪，也不愿意停下来看看自己究竟变成了一副什么样子。

所以秦越才会说她变了。

其实当时他应该并不是想说她变了，而是想说她走错了路吧？

口口声声是为了追随他的脚步，所以一路从高中追到了谭师大。

那个夏天，秦越选择了出国。

“你打算报哪个学校？按照这个分数，应该可以随便选了吧？嗯......如果是要学医的话，谭大好像很不错。你觉得怎么样？我专门看了看，谭大和谭师大可是对门的，两所学校特别近。”

“你喜欢谭师大吗？”

“说不上喜欢，但是也不讨厌，能去的话也挺好的......其实这些学校对我来说都差不多，你如果去谭大的话，将来我可以去谭师大。听说谭市和怀市完全不一样，经济发达，学校都很漂亮。不知道谭师大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漂亮？”

“是很漂亮。”

“你在谭市的时候去过吗？”

“嗯。”

“真好。那......我就报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