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不到可以想尽办法治好，但是被关住的自己，却真的很难走出来了。

半晌，黄黎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往门边走去。

女人没有穿带跟的鞋子，走在地上几乎没什么声音，轻飘飘的，身上的白衣衣角随着走动的动作轻微摆动着。

“院长。”路上，有疗养院的护工在同她打招呼。

黄黎颔首，道：“辛苦。”

这几乎是她见到疗养院的诸位最常说的两个字。说实话，疗养院的工资水平在谭市只能算是中下等，工作环境也不见得多好，而且距离市中心比较远，哪怕是距离一般谭市的居民区都要差不多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吃的团餐是很普通的那种，比较好些的都优先供给了病人的使用。

但是这些还不是最重要最值得在意的，真正让这份工作变得辛苦的，是疗养院病人的特殊性。他们往往心里脆弱，精神状态不稳定，照顾起来要很注意自己的动作和语气，以免让他们受到刺激。温柔真的是很难得的一种品质，面对和自己非亲非故的病人，能够温柔一天两天，那还比较容易，长久的温柔，就真的有些难了。

更何况，这份工作为他们带来的好处，几乎可以忽略。

黄黎并不觉得自己作为院长就有着怎样的权力，也不认为自己可以因为这样一个身份而拥有比一般的护工更好的工作条件。

这才得到了护工们由衷的尊敬。

她一直走到了走廊尽头，打开了一扇门。

隔着内门，她看到了如今的慕柳。

苍白，瘦弱，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吹倒。

可是这里除了她，应该没有人还会记得，当初的慕柳是怎样一个鲜活的姑娘。大胆热情，直率勇敢。

“慕柳。”黄黎叫了她的名字，像是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

里面的女人慢慢回头，原本看着窗外的眼睛，看了过来。

其实她虽然一直看着窗外，但窗外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太阳落山，天黑了下来，灯光昏暗，疗养院这小小的院子，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但是她却一直看着，一直，像是能从那一面玻璃，看到所有想要看到的美景。

慕柳看了黄黎许久，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只是抿着唇，平静得和一个什么都看不到的瞎子没有什么两样。黄黎在她面前，是透明的，没有意义的人，所以没有必要在意。

她坐在窗边，微微抬着头。

黄黎便半蹲着，和她视线平齐，也那样看着她。

几分钟过去，没有任何改变。

黄黎问道：“今天胃口不好吗？怎么没有乖乖把饭菜吃光。”

因为慕柳的饭量很小，一直都很小，所以疗养院的护工已经对她的饮食做了调整，午餐的分量比其他病人少了起码三成，但即便是这样，慕柳每次还是要剩下一些。最近她在这方面的异常，更是导致那些饭菜像是没有人碰过似的，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偏偏慕柳本身病情也比较特殊，比较严重，没有办法用强硬的语气来控制和指责她，这件事就变得更麻烦。

黄黎问出这句话后，慕柳还是沉默着，没有回答。

她的眼睛看着黄黎的方向，却没有了焦距。只是单纯地对着这里而已。

黄黎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站起身，把门半掩住，立在走廊尽头，按下了接听。

“我来看她。你现在在哪里？”

黄黎笑了笑：“没想到居然是你。不过，她或许不是很适合见到你。”

“我是她的丈夫。”

“儿子也一样。”

那边顿时沉默了，不过性格使然，秦怀没有改变自己想法的打算：“我已经到门口了。”

黄黎呼了口气，“那还真是麻烦了。最近慕柳的病情不太稳定，除了我和过来照顾的护工，没有人可以见她。我说过了吧，儿子也一样。”

秦越最近也联系她想要过来探望，但被她拒绝了。黄黎自认为自己的回答没有任何问题，也不存在编造和虚假。

“所以，秦怀先生，即便您已经到了，还是请您回去吧。”

秦怀那边没了声音，黄黎把电话挂断。

秦怀毕竟在商界混了这么多年，阅历和手段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点到为止，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她已经能感觉到，哪怕她说再多，秦怀今晚也一定会来，他不可能就这么离开。

黄黎刚转过身，就看到了一脸为难的护工，和走在她身后的秦怀。

原来人已经进来了。她或许猜的还不够准确。

这个人比想象中更难商量。因为旁人根本就没有同他商量的余地。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决定好了。

护工走近了，才愧疚地开口道：“院长，我......”

“你先回去吧，早些休息，明天还要照顾病人。”黄黎微微笑着，看到护工犹豫的眼神，知道她是有些怕的，便挥了挥手，“回去吧。”

护工临走前还回头看了黄黎一眼，然后匆匆离开。

黄黎这才看向现在的主角。

第一百九十二章 爱意

“秦怀先生还是一样固执。即便我已经说明了情况，还是要过来。”

“只是见一面。”

“我希望您可以明白，对于慕柳而言，您的‘见一面’，可能不仅是看一眼那么简单。”

秦怀皱了皱眉。

“之前她的事都是我负责，仅仅是见一面，应该不会有事。”

啊，“应该”。

黄黎其实不太喜欢秦怀这样的男人，虽然从某种角度来看，他也是受害者。

尤其是儿女对他似乎都不太亲近。

最后，黄黎还是没能拦住秦怀，男人看她的反应就猜出了哪扇门后是自己的妻子，随后越过她走了过去。

门没有关好，是半掩着的，所以他很轻易就打开了。

门内，慕柳的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

因为让她心里记忆最深刻的，都是她的亲人，她的爱人，所以唯独有人来探望的时候，她才会有些特殊的反应。而一般人在她面前，似乎完全没有存在感。

很遗憾，黄黎清楚，自己也是这些没有存在感的人中间的一个，所以......

治疗到一定阶段之后，必须要秦怀的帮助。

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慕柳微微启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开口却是类似哭泣的呜咽声。

眼角也慢慢留下了透明的泪水。

秦怀挡住了身后的黄黎，语气带了几分难得的温柔：“阿圆。”

慕柳便慢慢走了过来，眼眶已然通红。

这是她的小名。

黄黎恍然想起，自己之前查慕柳的资料。

似乎在最开始的时候，慕柳为自己起的代称，就是这个名字。

听起来很温柔很少女心，但是因为用这个名字的时候，她还没火起来，名气远远不如之后“慕柳”二字，所以没多少人记得。应该也不会有人会想到，这么一个听起来没什么特点的名字，居然不只是一个代称，而是慕柳的小名。

大约也只有眼前的男人知道了吧。黄黎这样想着，对秦怀的印象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似乎他也不是那样绝情，至少这一声听起来，是含着情意的。

慕柳伸出半只手，剩下半只被卡住，动弹不得。

秦怀便握住她伸出来的半只手，被那双手紧紧抓着，即便指甲会被护工进行定期修剪，但这么抓着，还是把秦怀的手抓住了一些痕迹。

秦怀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那些痕迹带来的痛意一般，从神态到站着的动作，都没有任何改变。

慕柳一边流泪一般喃喃着：“眼睛，我的眼睛......”

黄黎本以为她是被刺激回到了眼睛受伤那天的状态，但是紧接着，慕柳居然道：“秦怀，我能看到了，我能看到了......”

这和她想的完全不是一个方向。

慕柳的语气越来越激动：“我可以看到了，我的眼睛好了，我好了，我好了......秦怀，你看到我了吗？”

你看到我了吗？

秦怀是个眼睛很正常的人，从来没有受过这方面的伤，甚至连近视都没有，慕柳这样问，着实显得有几分奇怪。

黄黎心头微动。

这大约还是慕柳太缺乏安全感了。

她真的很希望，秦怀能够多些对她的关注。她现在似乎正经历眼睛刚刚痊愈的时候，那段时间，其实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异于常人，或者说，已经失去了像正常人一样表达自己的能力。这些话在当时有没有一样说出口，其实是不能确定的。

至少看秦怀这样的沉默，应该是没有说过的。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慕柳这么说，就好像在她的心里，他眼中一直都没有她的影子。她失去了视力，在终于痊愈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秦怀的态度，而不是作为一个画家生涯的继续。

思及此，黄黎也有些震惊。

她以为的事情，似乎又开始变化了。至少，慕柳精神状态异常的原因里，秦怀的因素还要再大一些。慕柳对于这段爱情的坚持和失望，几乎是相等的。

慕柳哭着道：“秦怀，你看到我了吗？你看到我了吗？”

三遍了，秦怀终于低低应了声。

慕柳便喃喃着：“真好。我也能看到你了。以后都可以，一直可以......”

“嗯。”

秦怀又应了声。

慕柳的情绪看起来比看到秦越的时候要平稳。她对秦怀的感情更多地抑制了疯狂的情绪。

这或许也是秦怀坚持认为可以把她留在家中照顾的原因。黄黎退后了些。

她是时候和那个年轻的孩子打个电话了。

秦怀和慕柳的见面时间大约有半个小时，慕柳平常的暴躁和暴力倾向都被压抑住了，显得很正常，正常到不可思议。好像除了记忆还有些混乱，她说出的那些话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就没了其他发病的症状。

对这样的情况，黄黎其实是很惊讶的。但同时，她意识到，慕柳的病情不能用眼睛来判断。

这种和外界刺激高度结合的症状，说起来，治疗的手段可能也要改变。

至少，原先排在后面的事情，现在必须要提前了。让慕柳待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并没有对她起到什么太大的积极作用，反而出现了食欲消减的症状，夜里的异常行为也没有改善。

待到秦怀离开，黄黎便同秦越打了电话。

——

“啊，真累。”秦瑶从健身房出来，身上带着洗过澡的湿气。

说起来，她的运动计划一直都没有认真执行过，全是平常少吃才没有长胖。要是以后都要和林知知一起吃那些长胖的东西，岂不是要开始每天来健身房运动的生活了？

想到这里，秦瑶脸色一僵。

很好，她好像确实没想过，居然还有这样恶毒的办法。林知知显然是太了解她了，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她看了林知知一眼，女人的侧脸轮廓很清晰，忽然看过来的时候，眉眼带着些独特的英气。

林知知：“后悔了吗。”

秦瑶把脸转回去，踢了下脚边的小石子，哼了声：“都已经过来了，还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在事情解决之前，我怎么都不可能离开的。”

她本来想说“主动”，但是后来仔细想了想，即便是林知知要赶她走，她也不打算听话乖乖走。这世界上想要达成目的的话，只要不要脸，都可以变得很容易。

这还是她这么多年自己摸索出来的道理，目前来看，百试百灵。

林知知没再开口。

秦瑶便低着头开始自顾自走着路，脸上的口罩让她十分烦躁，但是又没有能摘下它的好办法。

最好的解决办法，要么是明天她回家一趟，后果是可能被赶走，要么干脆就待在房间里不出去，这样也每人能看到她。可谓是殊途同归。

但后者显然更好些。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宅起来的打算。

秦瑶摸了摸肚子，似乎有些饿了。

她抬起头，刚想要问林知知晚饭的事，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号码，之前都没打过来过。

秦瑶按了挂断，想着是某个疯狂的粉丝，接了电话可能会出问题。

但是没多久，电话又打了过来。

同时还有一条短信。

“您好，我是黄黎，负责慕柳女士的治疗工作。请问现在有时间可以接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