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比刚才小了很多，听上去底气不足，冷眼旁观已久的张力微微叹了一口气，伸手拍掉孙猴子卡在石头脖子上的手，又缓缓出声道，“好吧，小子，争论这个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可以肯定你现在去找官府没用……”

石头望着张力笃定的神色和平静的眼睛，神色逐渐暗淡下来……张力的稳重浑厚外表不像是骗人的样子，而且，从刚才的几次动作中，石头知道他在维护自己，他不像是个坏人。

默然的垂下头，石头停顿了好半响，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对着张力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倒把张力和孙猴子弄得面面相觑。

他再起身时，眼神已经坚定无比，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郑重的对着张力说道，“谢谢你，我要回去！”

张力听得眉头一皱，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失声问道，“回去？你家不是被烧了么？”

石头沉默不答，只是用力的推攘着张力，要他让开。

“五哥，让他走，这傻子要回去送死，你看他那样子，肯定是要回去报仇！你让他去，他前脚去了，后脚就有人给他收尸。”

孙猴子眼睛和嘴巴都毒的很，看石头一副慨然赴死的样子，不屑似的撇撇嘴，毫不客气的奚落道。

石头愤怒的捏紧了拳头，恶狠狠的瞪着他，似乎要冲过来啃他一口，只是孙猴子艺高人胆大，丝毫不在乎，反而抱着手臂嬉笑道，“你还别不高兴，就你那两下子，还不够给那些吐蕃游骑塞牙缝的……到时候他们把你栓在马尾巴上，拖个七八里地，等你片体鳞伤的时候再一刀砍下你的脑袋，挂在旗杆上晒个个把月，然后用头骨做成酒杯，啧啧，美得很。”

孙猴子阴森森的冲着石头龇牙，似乎像是看见了一具无头尸体。

石头根本不为所动，挥舞着拳头说道，“我不怕！”

孙猴子哈哈大笑道，“是，你是不怕，但是你很弱，就凭一股勇气就能杀人么？那还学武艺干什么。”

张力听得连连摇头，似乎对孙猴子一张快嘴没有法子，他拍拍石头的肩膀，温和的说道，“小子，你想报仇，我能理解，但是你现在去真的是送死，那些吐蕃游骑都是好手，而且，他们来去如风，你现在回村子去，又怎么会找得到他们的踪影？”

张力理性的劝说似乎起到了一丝作用，只是石头不甘心的摇摇头，依旧咬着牙道，“不管他们在哪，我都要去！我不是懦夫，我要报仇！”

这孩子当真有血性！是个好汉子……张力和孙猴子对望一眼，均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敬佩。

这是一种叫“男人”的品质，与生俱来，与武艺无关，与年龄也无关。

张力蹲下身子，将石头额角的乱发捋顺，肯定的点头道，“没错，你不是懦夫，但是你也不能为了证明你不是懦夫就去送死……死不可怕，死不瞑目才可怕！”

“喂，小子，你们村子就剩你一个人活下来了吧，全村人的血债都背在你身上呢，你要是现在就回去送死了，那大伙儿才真的死不瞑目了？懂不？”

孙猴子生怕石头不理解张力的意思，刻意解释了一遍，这一根筋的蠢笨孩子似乎认定了死理就不回头，这固然是个好品质，但有些时候也却是能让人哭笑不得。

石头沉默了半响，终于点点头。

只是，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吐蕃人逍遥法外么？

“你们，告诉我，那些传说，大唐的天兵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突然间，石头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看着张力，一字一顿的说道。

张力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从石头的故事里，他已经听得很明白了……那是一段大唐尘封已久的往事。

金戈铁马，千里驰骋，在塞外，在高原，大唐的官军用脚步丈量着土地，用手中的刀书写着军威……那是一只骄傲的军队，仿佛天兵一般，让凡人只能顶礼膜拜。

张力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睁开，同样直勾勾的盯着石头，重重的点头，“是！因为，这就是唐军。”

孙猴子似乎要说什么，张力眼角瞥见，挥挥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继续盯着石头的眼睛，目光坚定无比，“唐军会去报仇的，我保证！”

石头的目光中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多久？现在能去么！”

张力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但很快的又补充道，“最多五年时间……我保证，大唐的铁骑为你讨回公道。”

石头失望的叹了一口气，有些黯然的喃喃自语，“五年？好长……”

“呵，看你那德性，跟天塌了似的……喂，你就不会自己帮村里人报仇么？”

孙猴子一直在冷眼旁观着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看到李石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一皱，再也忍不住了，出声讥讽道。

张力看了看老战友的表情，发现对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猾的光芒，不由得一愣，随即像是悟了一样，嘴角也泛起了诡异的笑意。

“没错，男子汉大丈夫，要报仇不用假手于他人，那几十个骑兵的模样你可都记住了？那就很好……你要想真的解脱出来，就像个男子汉那样，将那些侩子手的头颅一个一个的砍下来，只有这样，才对得起那些冤死的乡民！”

张力一字一句的说道，厚重的话语像是锤子一样，重重的击打在李石头的心上，李石头豁然站直了身子，大声说道，“我当然想，但是，我打不过他们，你们也说，我是去送死！”。

凭自己的力量报仇？自己有那么大的本事么？

那一夜的景象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惨烈的叫声深深的刺痛他的心扉，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模模糊糊的乡亲们的身影。

要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要报仇！……这是他心灵深处深处的狂热信念，是燃烧的灵魂在无声的呐喊。

可是……就凭自己，能行么？

李石头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虽然有些力气，但是，跟那些骑兵们比起来，还差得太远，遥不可及。

“呵？说你是个傻子，你还真不聪明，你现在打不过他们，那是因为你没本事，你就不会学会本事了再去找他们算账么？五哥说起码得等五年，你也不想白白浪费五年去等官军帮你报仇吧……”

孙猴子见他一副畏畏缩缩，没有自信的样子，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厉声问道。

“……我一刻都等不及，但是，我跟谁去学本事？”

李石头奋力的挣扎开他的手腕，恨恨的捶着床沿，眼泪不争气的在眼眶里打转……他头一次恨自己的出身，恨自己没有机会，哪怕仅仅那么一丝报仇的希望。

“切，你别小看天下英雄，这凉州地面上高手多了去了，你随便跟个师傅，三五年出来就能小有所成。”

孙猴子走到他身边，硬是要纠正石头的观念，他坏笑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比如说我，你要是肯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收你做个徒弟，教你几手本事。”

石头一怔，随即恼怒的冲着孙猴子啐了一口吐沫，他认为对方是在消遣自己。

“嘿，这熊孩子，瞧好了！”，孙猴子恼得兴起，冷哼一声，也不待李石头反应过来，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把寸长短刀，手腕一扬，只听见“哆”的一声，短刀竟然全部没入医馆的门板，只留下个刀柄稳稳的插在外面。

这一手神技，不要说从未见过世面的李石头没见过，就算是活了几十年，在凉州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杜老头也没有见过。

一时之间，整个医馆鸦雀无声，静得连咽口水的声音都听得见。

石头错愕的死死盯着插在门板上的飞刀，突然毫不犹豫的转过身来，对着孙猴子就是三个响头，咚咚咚，每一下都重重的磕在地板上，好大的声响。

“你教我！”，石头抬起头来，顾不得额头上红得一片，盯着孙猴子认真的恳求道。

见这少年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孙猴子满意的笑笑，似乎觉得刚才露那么一手算是值回票价了。

“呵，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孙猴子心满意足的挥挥手，把他拉起来，嘴上却丝毫不含糊，“要想当老子的徒弟，那得是烈性的汉子，要喝得烈酒，骑得烈马，玩得快刀……最重要的是，要勇敢，有担当，谁杀了我的人，我就要十倍的杀回去！这才是咱们安西军的汉子。”

他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无意之间透露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不过，此时李石头和杜老头听得热血沸腾，压根儿就没反应过来。

“我能做到！”，石头丝毫没有迟疑，坚定的说道，“只要你教我武功，你说什么，我做什么！”

“呵，这小子，还真会打蛇随棍上，老子可没说一定要教你……五哥，你看？”，孙猴子坏笑着摇摇头，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眼角瞄了瞄张力，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