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庭捅了捅李钦的后背，“殿下，林轻岚好像在往我们这边看。”

轻岚并没有收回目光——这种时候突然收回目光，反而更可疑吧！她面色微红，却仍然固执地望向杨玄庭和李钦的方向。打算等一会儿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相隔甚远，李钦看不清林轻岚的表情，但这长时间的凝视让李钦陷入沉思，甚至微微感到背后发凉——林轻岚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望着自己。

“或许是在提醒我们，不要忘了她的‘一箭之仇’吧……”，李钦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

他看了人群中的祁守德一眼，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并不打算当场针对祁守德，而是想借这场朝议大面打击太子势力。

毕竟收拾一个祁守德，完全不需要在这样盛大的朝议场合。

这些本该在轻岚刚来时就与她摊牌，只是轻岚未免聪明得有些超乎他的意料，竟然在双方还未接头的时候就直接猜出了他的意图。

李钦轻叹，望向林轻岚，既然你这么聪明，应该也能猜到这一点吧？

木台上的轻岚完全没有意识到李钦这边复杂的心理活动，她的注意力已经重新回到双方的对辩中来，参与到现在，她也感慨良多。

尽管她感到在座的几位大人大概率都是这个世道里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好官，但当他们将“忠君之道”当作呼吸一样平常的事情挂在嘴边，她还是在心里感到有几分违和——即便是像叶律这样看起来行事不羁的怪人，也对安立帝怀着几分畏怯与谨慎。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轻岚并不明白这分违和从何而来，皇帝是掌握他们仕途前程、生杀大权的那个人，所以忠于他，畏惧他，讨好他……是朝臣的必修课吧。

轻岚不知道，是因为安立帝在这里他们才要事事贴到这个原则上来，还是说，这已经是为人臣者的思维习惯。

也许是因为觉察到了这个，在之后轻岚的发言中，她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讨论事情对皇帝的名声、政绩、好恶的种种影响，更多地只讲述事情本身。

这让轻岚自己都觉得好笑，这是在跟谁较劲呢？

在夕阳还剩下最后一片余晖时，朝议结束了。

轻岚终于知道，“舌战群儒”并不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能够谈笑间让对手哑口无言也许只存在于文人的想象，叶律与姜白石看起来已经到了极限，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在每一局的立论驳辩结束后，轻岚都不由自主地化身旁观者目睹了这一切，尽管针对自己的揶揄和讽刺只多不少，但轻岚从未为之动怒。

她望着眼前的群臣与帝王，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毛玻璃。

这层“玻璃”只有她自己能够感受到，这种强烈的出离感，曾让轻岚感到过一瞬的孤独，不过下一瞬，她又不得不重新投入思维的战斗。

轻岚看到安立帝站起身，她收了心思，认真地望着他的身影。

安立帝走到了广场的中心，尽管洪锦为他擎了一天的伞，但他的衣袖和群臣一样，也是湿漉漉的。

他脸上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但双眸又隐隐带着强烈的喜悦，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一幕。

安立帝环顾四周，高声道，“有臣民如此，我大景，幸甚！”

轻岚微微侧了头，笑了。

她相信此刻所有人的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在精疲力竭之时，她已经失去了对帝王话术的兴趣，只想知道安立帝的最终决断是什么。

可是群臣中没有一人发笑，他们望着安立帝，脸上的神情与他相似。这神情让轻岚联想起朝拜诸神的信徒，虔诚得令轻岚难以理解——明明是他们主动向安立帝发起这样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如今又为什么像一群被甘心被驯服、被献祭的绵羊呢？

安立帝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他对今日朝议的感慨，无非是说，能有这样的争论是我朝廷之幸，更是万民之幸，而后话锋转向对国辩的正面预期——朝臣们今日的所为，恰好验证了来日国辩的价值，安立帝数次表态，他相信在所有人的共同思辨中，行商令会开启大景的新篇章。

轻岚等了许久，直到最后，也未等到今日朝议的结果。

到底是正方赢了，还是反方赢了呢？

安立帝没有说……

为什么？

不久，红门大开，三四百名手持绒袍与茶点的宫人快步涌向广场，他们扶起每一位大人，为他们披上干燥温暖的衣袍，递上温热的茶水与点心。

李钦推了杨玄庭一把，低声道，“去送林轻岚回家吧。”

杨玄庭应声前往，走到轻岚身边时，见已经有宫人站在她身旁侍候，她却低头沉思似浑然未觉。杨玄庭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宫人手中的衣袍直接裹在了林轻岚身上，然后拿起热水杯递过去。

“给。”

轻岚抬头，见杨玄庭不知什么时候穿过了这嘈杂的人群，站到了自己旁边，她心中一惊。

这一瞬的惊惧被杨玄庭看在眼中，但他佯装未觉，只是将杯子递到轻岚的手边，让她接着。

温水入喉，像一道融化僵冷身躯的光，让轻岚觉得身体又苏醒了。

她试图站起来，但膝盖已经几乎没有了知觉，摇摇晃晃地起身，却无法支撑多久，杨玄庭一只手从身后扶住了轻岚的背，另一只手牢牢握住了她的左臂，让她将半个身体靠在自己身上。

他低声问了一句，“能走吗？”

“还行。”轻岚小声说道。

杨玄庭在她耳边又说了一些话，但轻岚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对今日朝议的思索中。

太平郡王李钦，雨中的群臣，略显疲态的安立帝，这一整片巍峨肃穆的皇城……

在回林宅的路上，已经被带上马车的轻岚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像一只淋雨的小兽，将自己身上的衣袍裹得更紧了一些。

见她似乎恢复了神采，原本沉默的杨玄庭又跃跃欲试地开始搭话，他给轻岚换了一个热一些的汤婆子，又问了几句冷不冷，饿不饿，轻岚一一回答，便再无后文。

车中的空气略略有些尴尬，但轻岚与杨玄庭两人却毫无感觉。

“那个时候，我看到你在笑。”杨玄庭突然说。

“什么？”

“最后皇上对百官讲话的时候，”杨玄庭稍稍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