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之后，两人步行来到了国辩围观人群的外围——这些多是岱陆城中为奴为婢的人，他们没有投票的资格，所以连观辩席也进不去。但毕竟是这样一场国之盛事，即便没有位置，他们也依然纷纷前来围观。

林轻岚和杨玄庭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勉强挤到了中中间间的位置。这里虽然比露台要近，却因为周围的人声反而更显嘈杂。

只见对阵席上，姜白石站了起来。

就像那日朝议时一样，他据理力争，一条一条地梳理廖峥言语中的谬误。

可是林轻岚的脸色看起来并没有好一些，相反，她望向姜白石的眼睛更加焦虑，双手因为紧张而紧紧地纠缠在一块儿。

杨玄庭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他忽然觉得，今天的林轻岚和以往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样。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像不久前对待祁链时那样阴冷的面貌，也不曾见过她如现在这样焦虑。但奇怪的是，偏偏是这种时候让他觉得离轻岚更近。

那个总是成竹在胸的林轻岚，即便就站在自己的身边，也更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旁观者。

“你在想什么，看起来好像很紧张，”杨玄庭直言相问。

林轻岚靠在杨玄庭的耳边，小声道，“我担心姜大人和叶大人……可能中计了。”

杨玄庭叹了口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出去吧。”

随着他和轻岚的向后抽身，原本属于他们俩的空间立刻就被后来人填上，从一张张陌生面孔的表情上，杨玄庭确实能够感到与先前廖峥发言时众人反应得微妙差距。

他们——也包括哪些坐在观辩席上的百姓们，脸上都写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仿佛台上人只是在说，他们也只是在听，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联。

终于离开了拥挤的人群，林轻岚大口地喘着气，方才试图退出时与拥挤人群的对抗挣扎，实在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杨玄庭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拍打轻岚的后背，“你还好么？我去给你要杯水吧。”

“不必了，”轻岚闷声咳了几声，咽喉动了动，渐渐缓和下来，“这个情形看起来太危险了，玄庭，和我一起想想办法吧。”

“嗯，我还想问呢，你刚才说姜大人和叶大人可能中计……”杨玄庭又回望了一眼对阵营高台上侃侃而谈的姜白石，“可他不是说得挺好？”

林轻岚奋力地摇了摇头，“完全不一样！”

她说着，又接连咳了许多声，杨玄庭扶着她到一旁的花圃围石边坐下，轻岚语气有几分焦急，“我明白为什么廖峥的话听起来和朝议的时候那么像了，他真的只是稍稍变换了遣词造句的文法！”

杨玄庭微微舒眉，因为稍稍变换了遣词造句的文法，所以两次的演讲听起来很像……这根本就是废话么。他看了轻岚一眼，低声道，“……别着急，慢慢讲。”

林轻岚却慢不下来，“不，这事儿太急了，我觉得姜大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廖峥之所以几乎没有变更他的发言，就是希望姜大人能把我们在朝议时驳斥的话，放到国辩之席上再讲一遍。”

杨玄庭想了想，“……可朝议的时候，你们一直占着上风。”

林轻岚摇头，回答得既轻又快，“问题就在于国辩和朝议完全不一样啊，你想想，朝议的时候那些话是说给谁听的。”

杨玄庭略一沉思，“……大臣和皇帝？”

“是的，”林轻岚连连点头，“在皇上和朝臣面前，理字当先。廖峥的那套企图煽动人心辩法根本讨不着半点便宜。可国辩的时候，底下坐着的是百姓，他的那些见闻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效果你也看到了。我怀疑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听得进去姜大人在讲什么……”

轻岚一边说，一边忧虑地望着对阵席，“我看姜大人这场是输定了，倘若叶大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中差别，只怕下一轮也讨不着任何便宜！”

红门城楼上，安立帝看着底下众人的反应，微微皱起了眉。

朝议的时候觉得姜白石与叶律也算言辞斐然，为何今日与廖峥的发言相比就相形见绌了呢。即便这一条条听下来确是有道理，可见着观辩席上一个个打起的哈欠，安立帝心中微微有些不悦。

这个比对，未免太鲜明了。

“太子，你怎么看廖峥和姜白石今日的发言？”安立帝微微侧身，看向了一旁李钧。

李钧没想到会被突然点卯，惊得身体一颤，好在自己一直靠在椅背上，这颤抖并不易被觉察。他连忙站起身，恭敬地说道，“回父皇，这显然还是寥大人的话更得民心一些。”

安立帝嗯了一声，双目微凝，想了一想又看向李钦，问道，“太平郡王觉得呢？”

李钦闻言，也站了起来，只是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姜白石的身上，眼中似又不忍。

“太平郡王，皇上问你话呢。”一旁的洪锦小声提醒了一遍。

李钦的脸上浮起些许苦笑，有些无奈地望了一眼坐在龙椅上的安立帝，轻声道，“儿臣以为，是‘曲高和寡’。”

安立帝听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肩膀稍稍向后，靠在了龙椅的椅背上。

随着姜大人发言的结束，第一轮对辩也暂告一段落。在百姓的观辩席上，身着红衣的宫人安排着人们拿着各自的竹篾上前投票。这个过程也是留给对阵席上剩余辩者的短暂茶歇。

支持方席位上的几位面色都不好看，姜白石的败阵显然已成定局，但他在台前如此风度，后来者中恐怕也没有几人能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超过他。

一时间，几人凝望着眼前人群的鱼贯而过，这份等候既定失败的煎熬，让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城楼上，安立帝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李钦招了招手，唤道，“太平郡王，你过来。”

李钦很快来到安立帝的身侧，安立帝在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句，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的威严中带着几分期许，低声道，“快去。”

李钧怔怔地望着这一幕，直到李钦远去，才堆着笑上前问，“父皇有什么吩咐，儿臣也愿意效劳。”

“你有心了，”安立帝摆了摆手，“朕就是想着御膳房的点心，让他坐车回宫里捎点儿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