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怎么也没想到，安立帝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口气，听起来虽有责备，更多的……却像是在为他打抱不平。

“儿臣……”他再次拱手，却再次失声沉默。

此时不能自谦，此时自谦说自己不委屈，无疑就是避开父皇的有意施恩；但更不能承认，立刻拉一副伤心的苦脸，说其实心里还是委屈的，那只会显得先前那一番维护廖老的话变成有意为之的以退为进。

前者是不识抬举，后者是揣度君心，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李钦想要的结果。

正是进退两难之际，李钦忽然听得一旁的林轻岚叹了口气。这原是极轻微的一声叹息，可此时，宫殿之内几乎只有一旁侍女们揉洗面巾的水声，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坐在一旁、以轻纱遮面的少女。

安立帝亦向李钦身后投去一瞥。

先前只顾着和他说话，都未曾后面这个瘫坐在行椅上的林轻岚。

“在笑什么？”

轻岚无法起身行礼，只是微微向前低了低头，“陛下，您看，您把殿下都说懵了。”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病弱之人特有的气喘，声音轻且慢。

“您方才心疼殿下的样子，让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师父，”林轻岚声音轻柔，“有时长辈们即便心中怀着慈悲，脸上也总是这样凶恶，小时候不懂，大了才明白这是为人父母的苦心。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或许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有些感怀。”

听了这话，芳秋不由得多看了林轻岚一眼。

这段话听起来是何等的舒服，细细咂摸，只觉得既安抚了李钦，又迎承了圣意，还带着将自己严师孝徒的姿态摆出来夸了一顿。

先前便觉得她是个有急智的人，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林姑娘这话听着，倒是有趣的。”芳秋躬身看向安立帝，顺着方才的话往下说道，“陛下是君父，不仅担着自家的儿孙，也担着天下万方，这分严面慈心，子民们也非得有些经历，才能明白。”

安立帝双眉微抬，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又抬眼望了林轻岚一眼，笑道，“有你这样的女儿，多少说明林之业治家不差。”

林轻岚低了眸子，一时也不好开口分辩。

一番梳洗过后，宫人们上前为安立帝穿上外袍，他背过身去，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几日身子好些了么？”

“好些了。”

“那还遮着脸？”

林轻岚侧目想了想，“好的意思是……可能暂时没有性命之虞。”

安立帝哼笑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他扬起手，宫人们便佝着腰为他穿起腰间束带，其他诸人则在一旁安静等待。等宫人端镜前来，安立帝照了照里面的自己，又重新顺了顺衣襟上的褶皱。

“本还有些话要说，但此刻时间还是晚了些，”安立帝回过头，对李钦和林轻岚道，“你们一个是朕的儿子，一个是朕的子民，今晚就陪朕这个君父一起吃顿饭吧。”

“是。”李钦立刻答道，一旁林轻岚却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情。

安立帝望着轻岚，“怎么，不愿意？”

“当然不是……”轻岚连连摇头，“我以为皇上大清早把我们两人叫过来，是有急事。”

“当然也是急事。”安立帝望了身旁的芳秋一眼。

芳秋很快上前，“万岁爷一直惦记着轻岚姑娘的身体呢，上回带了邱太医去府上，没有瞧出什么头绪。所以这次也想让太医院的其他几位老太医一起给轻岚姑娘来一次会诊。但奴婢昨日打听了一下，好几位老师傅要去山中访药，约了今日上午启程，这一去恐怕便是十数日之久，再等他们回来，也许就耽误了。”

“原是如此……”林轻岚眨了眨眼睛，“谢谢圣上记挂。”

“不必谢，对有功的人，朕一向如此。”安立帝轻声道，“听叶律说，开设行商特区的点子，最初是你提的？”

“是……但我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罢了，若是这几日国辩上两位大人有精彩的论断，全是他们二人自己的功力，陛下不必将此功记在轻岚这里……”

“又不是坏事，你又何必功劳推得那么干净？”安立帝声音又冷了些，“有时候也不必太滴水不漏了，这不是个好习气。”

“是。”林轻岚点头应声，语气中却并没有多少惶恐，“轻岚记住了。”

李钦见缝插针，抬头问道，“那，稍后儿臣送轻岚姑娘去太医院？”

“你陪朕一起去用早膳吧，时间不早了，一会儿直接去城楼，轻岚的事就交给芳秋料理。”安立帝轻声道，他看了轻岚一眼，笑道，“你既是病了，朕也不让你跑来跑去折腾，今日你就待在宫中等着，一会儿太医们自己会来。会诊结束以后，若是闷得慌，让芳秋陪你在宫里四处逛逛，赏花喂鱼，自己找点儿乐子吧。”?听得此言，李钦和林轻岚都眼睛一亮，仿佛心中同时绽开了一朵花。

他们低头谢恩，余光却又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一旁的芳秋，各自在心中惊讶这位老人反应之迅捷，设计之缜密。

此刻，他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好像这只是自己经历过的无数个清晨中最寻常的一个，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

林轻岚又稍稍转头，望向了李钦，她忽然觉得，这位太平郡王恐怕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芳秋为他做这件事，看似平淡，实则只能用奋不顾身来形容。

在安立帝这样一个如同虎狮的帝王面前，任何被识破的手段都是自寻死路。芳秋自己作为一个跟在帝王身边数十载的大太监，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可他仍然愿意为李钦做到这一步。

临行前，黄锦正扶着安立帝登上车撵，身后芳秋推着林轻岚出来相送，李钦跟在芳秋后面，似是有话要说。

“殿下，快赶上去吧，陛下的车撵要启程了。”芳秋微笑着催促道。

李钦抬起头，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看向他，“芳公公。”

“怎么了？”

“公公是怎么猜出来的？”

芳秋不答，反而一脸无辜地问道，“殿下……在说什么？”

“我昨晚并没有和你说过我要找的人是谁。”李钦望着眼前的老人，“可你却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