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客栈的大门，天师忽然意识到，林轻岚没有说谎。

今晚的月色确实很好。

林轻岚比他早半个身位，走在前面，半仰着头看着头顶的月亮，一时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直到月亮升到了天顶。

这个时间，该是已经宵禁了。

林轻岚忽然加快了脚步，她奔向下一个街角，脚步声也随之变大，不远处传来夜巡士兵的呵斥。

“什么人在哪里！站住！”

林轻岚一笑，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想着士兵的反方向迈着大步窜逃。

在岱陆城深夜的街道上这么做，无异于是自讨苦吃。

果然，身后的士兵很快高声喊道，“站住！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轻岚不仅没有慢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

“放箭！”

时空就在这时候又一次凝固了下来。

林轻岚敏锐地觉察到四下的压迫，她几步刹住，喘了几口气后回头——那支箭就停在离自己的后颈大约三寸的位置。

它停在空中，宛如一副被定格的荧幕画面。

不远处，天师缓缓走来。

他停在林轻岚的身前，低头问道，“你在做什么？”

林轻岚的脸上却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看来我猜得没错。”

天师仍未明白林轻岚的所指，眉头也不由得微微拧了起来，他轻声道，“什么？”

林轻岚冷声道，“你也有弱点啊，天师。”

天师一时怔住了。

林轻岚的两次试探，确实已经让这一点变得很明显了。

他确实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林轻岚本身。

他不能让林轻岚死了，他需要他的继承人活着。

天师略略垂眸，他只沉吟了片刻，便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淡然神态，“你不会真的求死，你只会在我身旁寻死。但既然我在你身旁，我又何惧你要寻死。”

轻岚的嘴角微微上扬，“真的吗？”

“你大可以试试，”天师轻声道，“我不会让任何人有伤害你的机会。”

林轻岚又是一声冷笑。话是好话，可从天师口中说出来，却是另一番令人胆寒的滋味。

她轻声道，“你想要我怎么样，同你回燕都？”

天师道，“你愿意的话再好不过，但你若想在岱陆城多住几年，或者几十年，也都无妨。”

林轻岚没有说话。

天师走了几步，到了林轻岚的身侧，“只要你答应下接替下一任天师之位，立下誓言，我便即刻动身返魏，不再侵扰你分毫。”

“这些你不必多说，”林轻岚打断道，“若是从前，你以杨玄庭来要挟，或许我也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你，可今时不同往日，我绝不会接受这个位置！”

天师略略歪了头，眼中显然还是带着几分不解，“成为主宰，是这么令人抗拒的事吗？”

“如果代价是一生的自由——”

“自由……”天师略略低头，眼中却浮起了几分嘲讽的笑意，“我看不出，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自由。”

林轻岚冷声道，“我也看不出，世上有谁的镣铐会比你更多、更重。”

“怎么说？”

林轻岚直视着天师的眼睛，她慢慢靠近那双幽深而温润的眸子，低声道，“颜然，你现在只不过是空有一副躯壳而已。你以为你是下界的主宰，其实不过是灵境用来驾驭此间世界的一颗小小螺丝钉罢了。”

天师眨了眨眼睛，眼中却流露出几分怀旧的笑意。

“你竟然连我的名字也知道了。”

轻岚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只觉得在喊出了“颜然”这个名字之后，他看起来比先前多了几分烟火气。

轻岚笑了笑，“那是自然，你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天师双手抱怀，略略侧过身去，看着当空的明月道，“可我若是一颗小小螺丝钉，你又算什么，你的杨玄庭又算什么，蝼蚁？还是尘埃？你说我身上的镣铐沉重，可你从下山至今，肩上的担子可有一日是轻的么？”

林轻岚轻笑一声，却没有作答。

见林轻岚没有回答，天师又转回身来，“你可知，在此间世界，一旦故去，便永远地湮灭了，连亡魂都不会有半缕留下。”

“我知道。”

天师微微颦眉，“你可知，若即了我的位置，你的魂魄便可得以保存，升入——”

林轻岚摇了摇头，示意天师不必再说下去。

见轻岚并不愿意听下去，天师叹了一声，压下了先前的话，轻声道，“那么，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接下——”

林轻岚淡然一笑，轻声道，“你知道我在北峰看见什么了吗？”

“……此间灵能者们一生的记忆？”

轻岚点了点头，“是的，但远远不止此间的灵能者……还有许多画面，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天师并不明白轻岚的所指，低声追问道，“所以呢？”

林轻岚笑道，“那些人生都很精彩，甚至包括我早逝的母亲，你知道为什么吗？”

天师微微眯起了眼睛。

轻岚低声道，“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活，那些‘镣铐’都是他们为了一生所愿，心甘情愿背负起来的。他们只活了一世，可这一世的喜怒哀愁，已胜过某些灵境先知心如止水的千万年。”

林轻岚笑了笑，“蝼蚁的幸福何其璀璨，你站得太高，怕是早就忘却了。”

“……一派胡言。”天师的声音依然清冷如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轻岚却不恼，她望着天师，轻声道，“结束了这一任的工作，你在不同世界的天师之位上，就已经待满一千三百年了吧。”

颜然面颊微动，别过脸去。

轻岚又问道，“你每一次都会扮演像现在这样的、高高在上的角色吗？”

颜然略略沉脸，额前的头发垂落，挡住了他的眼睛。

“……别说了。”

林轻岚却仍像先前那样轻笑，“其实你早就待烦了吧？按说第十世的时候，你就可以飞升灵境，可此间世界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继承者，你强忍着，又在这个世界里，独自扮演了两次自己的轮回者……”

每多说一句，颜然的面色便冰冷几分，他深吸了一口，终于带着微微的怒意，冷声说道，“你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