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岚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寥落。

颜然却似乎已经对以往的人生感到习惯，他望向轻岚，低声道，“那颗灵境之泪里，有我多少过去？”

轻岚沉默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灵境之泪”是在北峰深处的那颗水滴。

林轻岚据实答道，“多是剪影，并不非常完整。”

颜然垂眸，却像是有几分遗憾，他轻叹一声，“……也是。它原本就只能吸纳世间灵能者的悲伤回忆，我一不是天生的灵能者，二又不常常伤心，它自然断续不接。”

林轻岚却有些疑惑，“只吸纳悲伤的回忆？但我在里面明明看见了许多——”

颜然忽然冷笑了一声，用林轻岚此前与他说过的句子，打断了她此刻的话。

“看见了许多你所谓的‘凡人幸福’？”

尽管他的语调里带着些许刻薄，林轻岚却仍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颜然却低笑，叹道，“这世上哪有纯粹的欢乐？得到了一件想要的东西，就要开始忧心今后的失去；和心爱之人久别相聚，却要先诉此前离别的相思；千辛万苦突破了旧的规则，新框架下的未知迷惘又接踵而至……越是极乐之事，才越容易让人悲从中来。所以……”

在日光下，颜然站了起来，他伸手挡着一部分日渐耀眼的光，另一只手却不由分说地抓住了轻岚的右腕，将她拉向自己的身旁。

两人同时在鹤身之上失去了平衡，轻岚倒吸一口凉气，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惊讶，凝视着颜然的眼睛。

“所以……？”

颜然身向后仰，挽住轻岚的后腰，在她耳旁低声说道，“……你若是看尽了一个人所有的伤心事，你就看尽了他的一生。”

白鹤就在此时如同水纹一样无声化开，化作点点星雨。

林轻岚就在这阵星雨中，与颜然一同坠落。

两人在海面激起一朵无关痛痒的小小水花。

冰冷的海水在一瞬间让轻岚感到刺痛，但这如同蚁噬的疼痛又在一瞬间被更为剧烈的疼痛取代——表面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潮实在汹涌。她的身体在激烈的洋流之中沉浮，仿佛被绳索绞压。

颜然仍紧紧地握着她的右腕，带着她向上游去。

轻岚试图换气，却被寒冷的海水倒灌进喉中，这瞬间的呛溺终于唤醒了她求生的本能。

然而无济于事，她挣扎着，却无法触碰到任何可以抓握的东西，颜然似乎巧妙地避开了她每一次的振臂，他回望轻岚在水中略显痛苦的表情，又望向海面，加快了上浮的速度。

混沌的意识里，轻岚隐约感到，一阵薄薄的水流渐渐覆上自己的身体。

它们流过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将她与冷冽的海水隔开，轻柔地温暖着自己已经冰冷的手与脚。

那实在是令人非常怀念，又非常依赖的触感。

“轻岚，跟我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脑海的深处传来。

那是谁？

听到那个声音，轻岚只觉得涌起了许多的欢喜和忧愁。

“轻岚？能跟上吗？”

“可以！”轻岚喊了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成了孩童时充满稚气的童声，她迈着快步向前，想要跑去那个声音的来处，可身体却跌跌撞撞，笨拙得让人有些苦恼。

这是一条狭窄的青石路，沉浸在春日的暖风和雨露里，青苔覆上了两侧白墙的下层。这里的地面坑坑洼洼，每踩一脚上去，就要溅起些许水花。

“轻岚，要再快一些哦。”

那个声音不断激励着她向前。

轻岚大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个声音并没有回答她。

轻岚只觉得那个声音离自己不远，可是走走停停，却始终没有追上。她在后面越追越急，但小手小脚却限制了她的速度。

终于，在一个转角过后，轻岚看见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穿着红裙的女人。

她静静地站在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是一间大宅院的宅门，

那女人侧着身站在那里，轻轻地开口，笑着对轻岚招手，“来，轻岚加油……到这儿来。”

轻岚深吸了一口气，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可是只一眼，心里就升起了极强烈的依恋。

轻岚咬紧牙关，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每迈一步，腿脚就伸长几分，每靠近一尺，视野就比先前要高出一层。

就在即将触碰到那女人的衣裙时，一阵风忽然吹过，那身着红裙的女人便在这一瞬化作细腻的沙尘，从轻岚的指尖掠过。

女人最后的声音传来，好像是隔着三四层水雾一样朦胧不清。

“你一定要记住，忘记自己是谁的时候，就到这里来。”

忘记自己是谁？

轻岚一时恍惚，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方才的那阵奔跑中，恢复了正常的身体。

可下一瞬，她低下头，却看见自己一身红裙似火。

便在此时，身后的那道宅门发出了“吱吖——”的声音，缓缓地打开了。

忽然间，眼前的画面变得有些不太稳定，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声隐隐传来，如同在另一个世界呼唤自己。

“……愿意吗？”

“你愿意……吗？”

“发自真心地……”

这声音断断续续，却让轻岚绷紧了身体。

愿意什么？

天地之间，忽然下起暴雨，红裙之下，慢慢渗开染血的水晕。

……

林轻岚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发现，自己正悬浮在半空之中，四下是清冷无极的黑暗。

但她并不是唯一置身其间的人——不远处，颜然也悬在那里。

有几千几万条金色的流光系在他们二人之间。

先前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是否愿意继任此间世界的守护者，发自真心地扞卫世间天道？为此不惜一切代价，直至万界分崩离析，直至肉身腐朽、跌落万劫不复之地……”

那声音每说一句，颜然身上的光就暗淡几分，那些连接着两人的金线，似乎正在源源不断地将颜然身上的光送向自己。

颜然的两颊逐渐变得苍白，他却闭着眼睛，嘴角微扬，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安详。

林轻岚忽然仰起头，用尽神识中全部的力量，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