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
作者:惊年渡 | 分类:古言 | 字数:1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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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秋雨
秋雨滴滴答答下起来,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这时一阵风猛刮过来,那白雾袅袅地飘去,雨点斜打在地面的积水上,激起朵朵水花。
张昭华回到世子所的时候,头顶没沾湿,脚面上倒是浸透了,因为下了雨就不能坐肩舆了,一来上面没人打伞,二来底下抬轿子的人也有脚底打滑的可能,张昭华如今怀着身孕,可不能冒着这样的风险。
她一进屋里,就脱了白绫袜子,热水泡了脚,任白霜给她解了裙子,换上了软和的棉布裙。也没多久,王妃还打发了织云姑姑过来,送了手炉和汤婆子。
天上又是几声闷雷响过,但是这雨却没有下大,反而有变小的样子,看得张昭华可气道:“刚才我走路的时候,就哗啦啦地下了一阵,等我进了屋了吧,这老天爷就又不怎么下了,专与我作对。”
今日在存心殿和中殿都有宴饮,燕王和王妃宴请北平布政使及夫人,张昭华在中殿作陪了一会儿,因为她肚子越发大了,又不能喝酒,也不能久坐,就被王妃打发回来了。
叫含冬在手巾上滴了一点玫瑰汁子,热敷脸上,张昭华刚刚舒服地叹了口气,却听见有人穿着木屐笃笃地踩进了雨里,似乎是在来回蹦跳,张昭华一听就知道是湘官的声音,不知道又是怎么嬉闹呢,不过这声音很快就被从院门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取代了。
“娘娘,”这是钱嬷嬷的声音:“典仪所的周嬷嬷过来了,有事要报!”
张昭华原先躺着的,闻言一下子从伸直了,肚子顿时传来麻痛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很快就被她忽略了,只扬声道:“叫她进来!”
张昭华一看钱嬷嬷和周嬷嬷的神色,就知道恐怕是那一位出了什么事儿。果然周嬷嬷跪在地上道:“娘娘,那李氏,走脱了!”
李氏就是香韵,张昭华就问道:“怎么走脱,何时走脱的?”
据周嬷嬷说,人不见了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的事情,彼时她和所里的其他几个嬷嬷都去了典膳所,因为今儿晚上两处开大宴,存心殿和中殿拟定的菜品要一道道上,只是这其中有两个粗手笨脚的宫人将两道菜碟打碎了,正是周嬷嬷新调、教出的宫人,那菜品恰是一道最新从宫廷传过来的孔府菜,今晚宴会上有妙用的,布政使大人听闻燕王这里有皇帝赐下的食单,今晚就是过来专门品尝这孔府菜的——却教打碎了,典膳所上下忙得天昏地暗,也不知如何交代。
孔府菜即是山东曲阜孔家制作的菜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孔子的论述,孔府孔氏子孙在饮食方面较圣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孔府烹饪独具特色而且历史悠久,也就是不久前,为了恭贺皇帝圣寿,孔家的家主特地奉上了五张孔家秘不示人的食谱配方。别看只有五张,却是流传了好几百年、用来款待贵宾的孔府珍藏,分别是:诗礼银杏、阳关三叠、白玉无瑕、黄鹂迎春、带子上朝。
别管他口味如何,当然口味一定是差不了的,但看这寓意,都是上佳的寓意,比如这道“带子上朝”,是孔府辈辈做官,代代上朝,永为官府门第,世袭爵位不断的寓意,只是就是这道重中之重,却被周嬷嬷调、教出来的宫人给打翻了,叫周嬷嬷如何不生气?
她这边自然要给典膳所一个交代,只是没想到后院起火,她叫人看着的李香韵却趁人不备,从典仪所里逃了出去,那两个姑姑发现人不见了之后,急忙找寻,却没有找到,只好去寻周嬷嬷,周嬷嬷知道眼前这个孔府菜被打落的责任,对她来说是间接责任,要发落人,她也不过摊上个教导无方的罪名,往年也有粗手笨脚不堪用的宫女,也不过就是回典仪所这个熔炉重造去了,自己也没什么受罚的。况且今天典膳所的这一道“带子上朝”菜,也不是毁掉了就无法重做,典膳所的人能着呢,最起码在菜品上糊弄人没什么问题。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李香韵走脱的事情,那可是世子妃亲自嘱咐下来的,周嬷嬷知道她在这上面是断无推卸责任的可能,便立时派人去寻,同时亲自到张昭华这里请罪。
“你派了几个人去寻?”张昭华盯着她问道。
“四个姑姑,三个宫人。”周嬷嬷道。
“那不够,王府大了,到处都是容身之所,”张昭华道:“叫含冬带上几个丫头,从东边的茶房、净房开始搜,一间间搜过去,只说抓一个偷了我簪环的丫头,叫其他人不要惊慌,看见不认识的宫人,叫她们速来举报。”
含冬应了一声,刚要出去,却被钱嬷嬷拦下了,与此同时张昭华也醒悟起来:“先别去!我想差了!”
如今正是宴饮的时候,她却大张旗鼓地搜检、抓人,但凡一点响动,传到布政使及夫人的耳朵里,掀起什么样的风声来,那可是交代不了了。张昭华想来想去,此时不仅不能抓人,反而要将典仪所那几个人都召回来,张昭华便道:“去跟父亲身边的马公公和母亲那边的织云姑姑透一点话,雨夜里面,值守的人要倍加留心才是。”
她趿拉着鞋子站起来,一圈圈地在房里踱步,摩挲着肚子只低声道:“大意了,大意了……这人应该不会闯入大殿里面,且等雨停了……”
张昭华料想的不错,此时的李香韵不敢直闯大殿,不过她所在的位置也叫人想不到,是在存心殿两侧的歇房之中,而歇房里的人都在侍奉宴会,只有两个岁数不过十二三的小宫人守在这里,是预备着给贵人更衣的。
天上的雨点像筛豆子似的往下直掉,且看今日这天气,虽然存心殿距离歇房不过十几步路,但是也不应该会有人冒雨前来了。这俩小宫人虽然没见过李香韵,但是也并没有询问她,只是自顾自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而李香韵看着天地间无比宽大的水帘,心头也是迷蒙而又胆颤。雨落在对面屋顶的脊兽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像一层薄烟笼罩在屋顶上。雨水顺着房檐流下来,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渐渐地连成了一条线。地上的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也引得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从典仪所跑出来,听到燕王和世子在存心殿宴饮的消息,就一路跟随上菜的宫人,来到了歇房——她看着对面的大殿,知道自己想要见到的人距离她不过是这么近,而按照那个人告诉她的,只要能跑脱出来,见到世子,便能摆脱现在这个噩梦一般的境地了。
提起她在府中两个月的生活,李香韵不由得哆嗦了几下,每天天不亮就要学规矩、做针线,打络子,到了深夜才能休息。她身上有做不完的针线活,衣服长了、短了,肥了、瘦了,姑姑们非常地刁,整天整夜地拆、改、做。几个姑姑都非常严厉,做不好就要呵斥,若她一努嘴没明白她的意思,愣了一会神儿,回到房里头,哪儿管你在干什么,先抽一顿簟把子,李香韵就得笔管条直地将裙子掀起来等著挨抽。
两个月下来,她的小腿上,已经遍布又大又红的伤痕,她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她满心憧憬地从园子里来了府里,哪里会想过等待她的竟然是这样地狱不如的生活呢?若说刚开始那些日子,还以为这些嬷嬷、姑姑是教她规矩,等规矩学好了就能服侍世子——那么半个月前从一个姑姑那里偷偷听到的话,就让她彻底醒悟。
当时她不过是夜里觉得寒凉,想要起身加一床被子,就听见隔壁房里两个姑姑对坐着说的话,说管教这丫头什么时候是个头,另一个姑姑就嗤笑道世子妃怕不是要一辈子将人拘在这里,总之不可能是让人服侍世子的,将来总要打发出去如此云云,她听了才知道,原来世子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她配给世子,是欺哄了妈妈将她骗出来,搁在这个地方受折磨。
她一晚上没睡,窗户又敞开着,第二天果然着了凉,见她病得的确不轻,几个管教她的姑姑才算放了她休息去,而她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了很久,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坐以待毙,困死在这一个连门都出不去的地方。
她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妈妈一直叮嘱她的,若是有不能应对的事情,便要去寻一个人的帮助,当年这个人欠了金妈妈的一个情,同时还有一些把柄握在了金氏手上,所以当她按照那纸笺上写的方式,在典仪所的门上偷偷挂了一个倒立着的梅花络,虽然不过半日就被取下,但是这样的传信方式居然真的有了回应,没过几日,有个管事婆子找到了典仪所里,不知用的什么借口和她见了面,告诉她什么日子是府中宴饮、人手疏忽的时候,要她趁乱跑出来,自然会有人引她去寻世子,见了人之后当如何说,自然不用再提点。
李香韵到底也不是个傻的,她便是读了那么多书,从书里也知道当如何做了,想那汉朝的卫子夫入宫岁馀,也没有得到宠幸,甚至在武帝拣择宫人出宫的时候也被发放出去,然而卫子夫抓住这样的机会,见到武帝,一番涕泣哀诉之后,竟又得了宠爱,从此登上皇后的宝座,这不就是她最好的借鉴吗?
况且她的遭遇,的确是让人闻者心叹的,李香韵不信高炽看到她腿上的伤痕,还依然能无动于衷。到时候即使世子妃怀着身孕,世子暂且容忍,难道还没有秋后算账的一天?
她就这样等着宴饮结束的时候,等高炽从殿里出来,就是她改变命运的时机。
不多时,瓢泼的大雨中,果然有一个人影从殿中出来了,等人越发走近了,她也渐渐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