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隐录
作者:钱塘自古繁华 | 分类:女生 | 字数:100.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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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慢至死
楚诺刚跨出一步, 周遭一切便完全不同。
她跨入了一片广场之中, 脚下是粗砺砂石, 左右远处各立有一排高大木桩。每一支木桩都有几个人的腰身合起来那么粗,高耸入云,不知这些木桩的顶端, 是否已达天宫。
那些消失的修士们都在这里, 近两百人,分散在这片广场上。每个人都和她一样,推墙而行。
因为走得艰难缓慢,修士们之间的差距还没有被拉开。也因为这片广场实在大得离谱, 两百人于其间, 就象是仙人随手撒在巨大棋盘上的一把豆,并不觉得拥挤。
看到附近修士竭尽全力、青筋暴突的样子, 楚诺觉得有些好笑。既然是神魂小世界,那么考较的自然是神魂的力量。同是筑基修士,大境界内的修为高低并不能决定一切。说到心境之稳固、灵识之强大,她并不将那些走在最前面的筑基巅峰修士放在眼里。
广场上回荡着一阵又一阵低沉古怪的撞击声, 有点象御灵宗南山上的钟声。
往事历历在目。尽管在魔灵界的楚诺,平凡渺小, 无人知道, 但当年的她,是御灵宗新一代弟子中实打实的第一人, 哪怕整个仙元大陆, 提到“楚诺”这个名字时, 都会高看几分。
伴随这仿佛熟悉的“钟声”,楚诺很快超越了一名又一名修士。一时间,豪情万丈,仿佛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广场,一步就能跨过。
在决定做一件事情之前,她往往会考虑很多,尽可能做到深思熟虑。一旦决定去做,便无所畏惧。因为她始终觉得,一件事,如果很难,失败的可能性很大,那么连努力去做的时间都不够,哪有功夫去想失败的事。不想,所以无所畏惧。
所以楚诺的人生准则,一向都是“尽力而为”四字,很纯粹,至少她尽力去做那个纯粹。
但此时,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尽力而为”四字之间,参杂了别的一些东西,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极其高亢,遮蔽一切,令她沉浸其中而不自知。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每跨出一步,墙的分量便重了一分,识海也随之下降了一分。识海在不断地被压缩,一样东西在被压缩的时候,本身也在积累对外界的压力。识海的“外界”,便是修士的肉身。
她当然也没有注意到,自己按在墙上的双手,如同被吹了气的皮球,正在渐渐鼓胀起来,慢慢的手腕也鼓胀起来,接着是手臂……
周围的修士皆是如此,有些人已经全身肿胀,却没有半点察觉。所有人的心神,似乎都沉浸在一种特定的情绪里。
呯的一声巨响,就在离楚诺不远的地方,一名浑身肿胀的修士,那副神魂所化的皮囊,终于承受不住,忽然间爆裂开来。
血肉四溅,一团团黑雾象惊恐的幽灵般四处乱窜,最终隐入附近修士身前的墙里。和黑雾同时散出的还有一串串金色的细小星辰,如无主的精灵,在人群间游荡。
修士们纷纷转头,动作整齐划一,如牵线木偶,望向那名同道之人崩裂的地方。
面对这般惨烈、诡异的画面,没有人震惊或是质疑,有的只是对那崩裂修士的鄙夷,和幸灾乐祸。附近的修士甚至兴致勃勃,纷纷施展牵引之术,将那些金色的星辰牵引过来,尽可能多地纳入自己体内。
楚诺在庙会的书铺上,看过对那些金色星城的描述。已加入盟约的守护修士,因为日日被愿力滋养,道心内会沉淀出一种“愿力晶精”。守护修士身死之后,道心中积留的愿力晶精会散出来,回归天地。附近修士若是眼疾手快,能够吸纳一部分散去的愿力,反哺自身。
一串愿力晶精划过楚诺面前,楚诺一张嘴,让那些细碎的金色星辰落在舌尖。
愿力的味道微甜、冰凉,象六岁生日宴上,娘亲递过来的那碗撒了糖面的冰屑。
她很高兴,她想要吃很多很多的冰屑,让那些冰屑沾得满脸满鼻子都是,逗娘亲发笑。但是那些冰屑正在被人争抢,已经被抢得差不多了。于是她难得蛮横地撞开附近几名修士,也投入了争抢的行列。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逢凶化吉”铺子大门紧闭。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独坐桌前,自斟自饮。
少年轻轻叹息:“原来是这样啊。”
少年又笑了笑:“你以为你这点能耐,便能在自己的母亲面前炫耀了么?”他摇了摇头,“当年的你太弱小,救不了你的亲人。现在的你依然弱小,无法让他们起死回生。就连当年的我……”
少年并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而是潮湿了眼窝,忿忿地道:“我们都太渺小……在更为渺小的人前展现你的实力,就能让你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么?”
楚诺又接到了一串金色星辰,随着精晶在舌尖化开,她慢慢缩回舌头,嘴角的微笑逐渐僵硬。
目光下沉,她看到了自己肿胀的手,肿胀的手腕,然后是肿了一半的手臂。
微微转动脖子,她看到了周围诡异的画面。
无形的墙,明明已比开始时重了数倍,有人竟还能越走越快,身上不断传来筋断骨折的声音。
修士一个接一个崩裂,黑雾、金色星光,充斥着整个空间。
死了的人,惨不忍睹。活着的人,面色冷傲,视人犹芥。
楚诺入坠冰窟。地狱一般的情形,方才竟然毫无察觉。自己的灵识,并非如自己认为的那般强大,简直是不堪一击。想来,之前一脚才迈入这方神魂小世界时,神魂便已被控制,忘乎所以。
一时间心灰意冷。这番心境之争,才刚开始,就已看到败局。
还要不要继续前行?
如若不继续前行,一样会逐渐被控制心神,乃至神魂崩裂。唯有跳出这方世界,才能安全。
然而这地方并无出口,根本无路可退。大概只有走到最近的铺子跟前,才能以加入某座城镇契盟的方式,退出这场试炼。
记得离大门最近的,是一名喂鸡妇人的院子。楚诺朝两边望了望,心生绝望。只看到两排高耸入云的粗大木桩,哪来的院落和妇人?
刚刚还自负得不行,如今却是慌乱绝望。这心境波动大得吓人,自她进入仙元大陆之后,从来不曾有过。
几乎是出于本能,楚诺开始运转炼光聚气诀。虽然明知对抵抗神魂攻击没有半点用处,但每日做惯的事,此刻做起来多少有助于平定心绪。
生生死死那条线,她来来回回不知踏了多少回,却似乎从来没觉得象今日这般无措。
往日的对手,哪怕再强大,终究有弱点。而她也总是有耐心、有毅力,等到这弱点出现时,奋力一击。有时候,正因为对手的神秘未知,反而能心生希望。
而现在,她的对手是自己。面对自己心境上的弱点,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一点点放大,直到神魂无法承受。
她太了解自己,太了解那些被刻意压制的心境波动,一旦爆发后会是什么样的可怕情形。她平日里的心境太稳,稳到几乎不曾有过与心境上的问题,因而一旦爆发起来,尤其激烈。
愿力精晶冰凉、微甜的味道还停留在舌尖。那座曾经的楚家大院里,血腥的画面,儿时玩伴的尸体,与父母生离死别时的恐惧,和祖奶奶逃生后、日复一日逐渐叠加的悲伤……都一一回到脑海中来。
还有什么比那更痛苦呢?楚诺觉得没有。哪怕差点被人夺了灵根,自闭元神时,也没有那般痛苦。那时候的她,至少能选择放弃。而儿时那场灾难,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所以她并没有将那段记忆刻意抹去,而是小心翼翼地保存在心底某处,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苍天之下,人如草芥。
还能比那时更糟糕吗?她觉得不能。至少自己现在还没成为一根草芥,至少她还有能力做出选择。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迈出一步。至于最终能不能成功走出这一劫,她决定不再去想。
修仙一途,讲的已不是成与不成,因为机会实在太小。凭空与人说成或是不成,太可笑。
讲的只是“尽力而为”。
本该如此,即便比别人走得远了些,不过是离万丈天宫之间的距离,比别人少了几步路,有什么可以自傲的?
若是半路夭折,也不过就是老老实实做了一世的凡夫俗子,生于天命,死于天命,还是那句话,本应如此,又有什么可慌乱的?
兜兜转转,楚诺的心境,由最初的“尽力而为”,到自傲自负,到跌至谷底,又回到了“尽力而为”这个点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然而真的只是在原地打转吗?倒也未必。
身前的墙竟是轻了一分,肿胀也逐渐消除。但楚诺并未加快脚步,始终保持着一种固定的频率,有时超越别人,有时被别人超越。并不因为超越了别人,便引以为傲,也不因为被人超越,而妄自菲薄。
路要一步步走,方才稳当。道心唯有细细磨砺,方才坚固。正是这一圈圈的兜兜转转,让道心逐渐明朗坚实。
怀中那枚问心符微微一震,徐徐燃烧起来。淡金色的火焰并不灼热,更没有焚烧衣物,只是让人觉得微微暖意。
霍螭的手指缓缓伸出,遥遥指向代表楚诺的那个小人。
五毒尺很强大,强大到可以让他在尺面世界里成为神。只要将心神与那小人相连,那么楚诺做什么、想什么、识海中的情形、一切变化,皆逃不过他的窥视。
只是,再强大的法器都有缺陷,霍螭并不能仅凭自己的意志,将人随意圈入尺面世界中去,唯有引诱他人主动进入。但只要进入,揭地掀天、日异月殊,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就在这时,噗的一声轻响,楚诺小人的心口位置,忽地燃起一团小小的金焰。霍螭愣了愣,紧接着仿佛戳到了连结丹修士也无法忍受的太古真火,迅速收回手指,面色剧变。
霍守心有些吃惊,一名结丹后期修士,心境已如铁打的一般。能够令霍螭心绪变化至此,必有非同小可的变故。他看住那团金色小焰,掐指细算。
独坐桌前的少年,低头朝手中的酒杯看去。
一滴殷红出现在酒杯里,一圈圈、一层层,氤氲在酒水中。
少年笑了笑,抹去鼻下的血迹,举起酒杯,隔着门板朝天水城方向遥遥一敬:“老东西,好久不见。身体可好?此刻是否又卡在了某处瓶颈上,无法破镜?”
一口将酒水饮尽,少年依然在笑,却是咬牙切齿地道:“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这就很好。”
少年的脸上,诡异地出现无数道裂痕。这些裂痕崩开后,皮肉外翻,却又诡异地自行合拢。脸还是那张脸,却和“漂亮”再无关系。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中,少年一脸狰狞。
“看来这名女修,还真的不好打杀了。”霍守心五指掐诀,搁放在胸前,望向霍螭的眼神逐趋冷漠,“那小子这般帮着那女修,分明是故意来恶心我们的。怎么,你还要继续维护那小子?”
霍螭这时已恢复平静,不再看楚诺小人,收回手拢在袖中,道:“这是我的家事,还轮不到云来观插手。”
天水湖上方的天空,前一刻还是碧蓝如洗,突然间乌云压顶,仿佛风雨欲来。那只已和正常山石分不出两样的蛊雕神兽,竟然微微转头,发出雷鸣一般骨节摩擦的声音,惹来天水湖边一众修士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