汞池中前后站着三个银人。

最前方那名男修, 一条腿举起, 脚尖已在汞池边缘上方, 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踩下。汞水已没过上唇，男修露在外面的一半面容，因惶急恐惧而扭曲不堪。

跟在其后的黑衣男修, 步伐更加缓慢, 简直是一分一分地挪动，但却从未停下。咳嗽声倒是停不下来了，血水不断自唇角滑落。

汞池中央的那具女修银躯，全身都被汞水包裹, 如同银铸的一般, 纹丝不动。

突然间那女修身上发出金属崩裂的刺耳声响，跟着崩裂声不断, 身上裹着的那层汞水，竟如冰块般裂成碎片，跌落到汞池里。

女修睁开眼，稍稍扭颈查看周遭情况, 目光有些茫然。但很快，她脸上便显出喜色, 目光变得坚定, 抬腿朝前迈去。

说来奇怪，她脚下的一方汞池, 居然真的汞水如镜, 一步迈出, 着着实实地踩在了镜面上，平稳无波。

这女修自然是楚诺，她一步接一步，在汞池中踏水无痕。只几步便越过了那名黑袍男修，再几步，便走到最前方那名男修的身侧。

那名黑袍男修稍稍一愣神，疑惑不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楚诺移动。最前方的那名男修还在痛苦不堪地挣扎，忽觉身边多了什么，勉强扭头去看。待看到身上一干二净的楚诺时，男修差点要崩溃，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都看到后面那个女修的魂儿了？

那长得如同老农般的门房，此刻已顾不上手里的旱烟，呆呆地望向楚诺，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抬手便去揉眼睛。他抬手时忘了手里还有一支烟杆，竟被翘起的烟杆击中面门。

最感到震撼的，要数霍守心和霍螭。霍守心甚至失声轻呼：“琉璃道心？！”

但紧跟着他又摇了摇头：“不可能……”

琉璃道心可以是天生的，但天生琉璃道心的几率太小，就算真的是天生，也很容易受后天污染。楚诺显然不是天生琉璃道心，否则之前不可能走得那般吃力。

若非天生，那便是后天炼成。

道法高深的修士，远离世俗，绝情绝欲，的确能炼成琉璃道心。但这个“道法高深”，至少需要结丹修为。即便是结丹修士，炼成琉璃道心的几率也小得可怜，而且炼成之后，依然会面对受后天污染的问题。传说整个魔灵界，自三族大战结束后的近万年间，炼成之人也不过是双拳之数。

楚诺以筑基修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炼成琉璃道心，是万万不可能的，即便有五毒尺的磨砺也不顶事。

霍螭双眉紧锁，脸色变幻莫测，死死盯住五毒尺上那个小人，半晌后眼神渐渐茫然，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因果未断……”

一丝淡淡的凄惶之色，在霍螭深不可测的眼眸中划过。

洞天石室中的冯小百事，有气无力地漂浮在半空，面色惨白，眼神空茫，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突然他身子一震，呆了片刻，竟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到后来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刚刚干涸的眼眶又变得潮湿。

楚诺只差一步便可踏出汞池，但她却在那一刻停了下来。并非是心境再次受五毒尺影响，此刻她的识海宁静无波，脚下一尺见方也依然平如镜面。

她停下是因为觉得自己现下的状态很是奇怪，就算在观道境里炼成的那颗琉璃道心是真的，也早已粉碎了，怎会心境半点不受影响？

灵识内视，识海里那个黑洞早就愈合了，两座道境山也已恢复，先前的崩裂，只是在心境将近崩溃时的幻觉。不过，若是那时她的心境真的崩裂，那么幻觉就不会仅仅只是幻觉了，会变成真正的灾难。

但识海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两座道境山之间的海面上，多出了一张半透明的金色符箓幻象，静静地飘在海面上方，象一抹金色的轻纱。符箓的中央有一粒小金点，是那道还未燃烧殆尽的问心符残余。

除此之外，识海并无异样。楚诺抬头看向近在眼前的天水城大宅，神情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慢慢抬腿跨向池外。

就在这一刻，灵识中那张轻纱般的符箓幻象，忽然噗地一声燃起金色火焰，原来是那点问心符的残余部分又燃烧起来。这次的金色火焰燃烧得异常猛烈，看来用不了多时，就会将那点残余彻底烧尽。

数道又细又淡的因果线，自金色火焰中心生出，穿过识海上空，穿出楚诺眉心，直接钻入天水城宅院。

宅院大门和围墙是下过禁制的，结丹以下本看不透里面的情况。但此刻对楚诺来说，这宅院如同透明。

视线穿过大门和围墙望进去，楚诺的眼睛慢慢睁大。

外边已接近正午，院子里的天空却抹上了一片朝霞。

地上停放着三具尸体，漆黑腐烂，分不清面目，表面上还结了一层古怪的黑冰。

这样惨不忍睹的尸体，让人看一眼都忍不住想呕吐，却有一名年轻貌美的女修，紧紧抱住其中的一具尸体，坐在地上无声哭泣。一名美妇半跪在她身旁，手搭在她肩上，面色哀戚。

要闹哪样

这美妇就是今早失约的灵乘大陆修士，楚诺记得那年轻女修的名字叫佘鸣玉，是那美妇的女儿。至于地上三具尸体，难道是跟随美妇的那三名男修？

院中还有两人。其中一名年轻男修，容貌俊美，身长玉立，一袭白衣，一头如墨长发以银色丝束起。他环着双臂，嘴角微翘，望着那年轻女修的模样，仿佛捉到了稀有的猎物。

他身旁还站着一名老农打扮的筑基巅峰修士，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咧嘴看住美妇，面带嘲讽。

楚诺看到那老农时，眉梢有些波动，收回目光看看门口那名一模一样的老农，再抬眼看看院内的朝霞，便恍然了。

问心符这次为她展现的并非是正在发生的事，而是已经发生过的事。这事情发生的时间显然是今日清晨，试炼场大门还未开启之时。怪不得今早她没有等到美妇一众，原来他们在试炼场开门之前就已经进入天水城的试炼区了。

他们能在试炼场开启之前进去，八成是老农给他们预先开了“小灶”，让他们提前进入，从而避开五毒尺试炼。美妇当日所谓的“不见不散”，自然是骗楚诺的，目的只是为了稳住她，不让她心生怀疑。

讽刺的是，就院子里的情况看来，天水城老农的这个“小灶”，显然是个坑，挖好了等着美妇一众跳进去。几人着了道，还以为捡了天大的便宜。

若是从前，楚诺或许会冷笑，或许会感慨一番。但观道一百四十年后，对于这些尔虞我诈的龌龊事，楚诺识海里已没有任何波动。

她继续朝院子望去，看样子双方对峙已有一段时间了。再看老农和年轻男修踌躇满志的模样，美妇母女两人迟早都会是他们囊中之物。

老农将烟杆插回腰间，朝那美妇笑道：“时间可不早了，佘夫人和鸣玉姑娘想好了没有？或者，二位准备好试炼了没？老汉已经破例等了一刻钟的时间，不能再等了。”

美妇双眼喷火：“区区一个入盟试炼，用的魔魂兽怎会是四级的？筑基修士如何能与四级魔魂兽抗衡！？你诱骗我们进来送死，还提出那样下作的要求逼迫我等，天水城难道就没有半点规矩？！”

楚诺听得直皱眉，先前不是说试炼魔魂兽只是三级的么，只要能抗住三级魔魂兽一炷香的时间，就算通过试炼。她初来此地时，遇见的那只毕月乌王就是三级的，那时要不是有飞僵，她与毕月乌王鹿死谁手还真的难说。但只是抗住一炷香的时间，资质好一些的筑基后期修士多能做到。

若真是那老农将试炼魔魂兽偷换成四级的，那真是其心可诛了。别说寻常筑基修士，就连美妇这样实力强悍的巅峰修士，能否抗住一炷香的时间都很难说。象佘鸣玉这样的，搞不好就是神魂俱灭。

老农脸上依然带笑，不急不缓地道：“佘夫人这话说的，老汉与夫人讲的就是规矩，哪里有逼迫佘夫人了。佘夫人可是自愿进入此门的，既然进了这门，那么依照规矩，除非过得试炼，方能出得这门。佘夫人和鸣玉姑娘若是能通过试炼，自然是去留随意。若是连和魔魂兽对战的胆量都没有，老夫倒可以帮一把，送你们进去。”

坐在地上的鸣玉听到这话，越发抱紧怀中未婚夫的尸体。五人中属她修为最低，一旦对上四级魔魂兽，无需十息时间就会死透。一炷香的时间，尸身都会被腐蚀干净了。

年轻男修嘴角不住上扬。老农话锋一转，继续道：“当然了，若是佘姑娘答应与我儿为妻，那便是自家人了，连试炼都不需要的。”

佘夫人牙关紧咬，羞怒至极。半晌后似乎下了决心，强压怒火，艰涩地道：“我……我可以答应与你为妻，我已是筑基巅峰，与你双修，对你破境大有脾益。你我即成夫妻，鸣玉便也算是你半个女儿，你放鸣玉走，否则，鱼死网破！”

楚诺听到这里怔了怔，没想到老农想要的就是佘家母女二人。看看佘夫人如玉美颜，再看看老农满脸皱纹和一口黑牙，楚诺有些为佘夫人犯恶心。

年轻男修见佘夫人终于开始妥协，脸上神情更加不屑。

老农面上笑纹更深，恬不知耻地道：“夫人既然答应了，无论夫人提什么要求，为夫自是一百个答应的……只是嘛，为夫答应没有用，天水城的禁制不答应嘞。半个女儿毕竟只是半个，不算自家人哟。”

他眸色一沉，气势突然暴涨，磅礴的筑基巅峰威压散开： “此处禁制，结丹以下一击必杀。佘夫人可想清楚了？！想要鱼死网破？可惜了，这张网，你破不了。”

佘鸣玉一下扑到在未婚夫的尸体上，一半是因为威压，一半也是因为恐惧，整个身躯颤抖不已。

她艰难抬头，绝望地看住佘夫人，只叫了一声“娘”，便已泪水倾盆。

老农和年轻男修都是一笑，面带讥讽。

“鸣玉姑娘是万里挑一的九阴玄玉体质，还是处子之身，男子若与之双修，可破瓶颈，至少二十年内修为突飞猛进。这样的宝贝，就这么喂了三级魔魂兽，可惜了哟。”

要闹哪样

鸣玉双手抓住佘夫人的衣袖，边哭边道：“娘！你在灵乘大陆时是何等身份，怎能与这样的人为妻！我死也不会答应他们！我宁可随师兄去！”

男修听到这话，面色冰冷，道：“二位的生死，说实话在下还真没放在心上。若不是因为此等双修须女方主动方有效果，我何必大费周章，苦口婆心地劝说佘姑娘？我如今已是天水城核心修士，前途无量，何愁找不到双修伴侣？倒是佘姑娘，无论姑娘在灵乘大陆是什么身份，在魔灵界便是举步艰难的散修，若无靠山，将来难有成就。更不要说，若是被歹人识破你的体质，沦为炉鼎，甚至连炉鼎都不如都是有的，嫁与我为妻算是你捡了个便宜！”

他说到这里语气缓了缓，柔声道：“若是佘姑娘此刻依从与我，我自会好好待你的。成为自家人，一切便都不同了。你我双宿双飞，修为一日千里，岂不美哉。”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温柔，佘鸣玉却是听得簌簌发抖毛骨悚然，如遭蛇噬。

老农叹了一口气，又从腰间拔出烟杆，道：“看来佘夫人和佘姑娘是不知好人心咯，也罢，规矩就是规矩，老汉送二位一程。只可惜了佘姑娘，恁好的一个姑娘，这就要魂飞魄散咯。”

“等等！”佘夫人目眦欲裂，双唇颤动：“我……我答应你们！”

一句话说完，仿佛抽干了她体内所有灵气。她跌坐在地上，面容凄苦。

佘鸣玉似乎不敢相信佘夫人方才所说，看住佘夫人拼命摇头，成串的眼泪都溅到佘夫人脸颊上。

佘夫人无声落泪，抱住佘鸣玉不让其挣扎，一面轻抚鸣玉的秀发，一面俯在她耳边轻声劝说。

若是凡间女子，或许会因为不愿受辱而自寻死路。但修士不同，一边是有机会长生，另一边是神魂俱灭，而佘夫人又怎能眼看爱女神魂俱灭，这选择灭绝本性，却又不得不选择。

楚诺不忍再看，在观道境中观道一百四十年，原本已铁石心肠，但在那个望仙镇的“自己”送还初心时，心里便恢复了一分对弱者的感同身受。

而实际上她也无法再看下去。问心符终于燃尽，只留下识海上方一道金符幻影。楚诺视线所及已不再是清晨时分的院内景象，而是老农的错愕面庞，额头上还留有一道淡淡的红印，想是方才他自己的烟杆留下。

楚诺心生厌恶，不想再多看此人一眼。

弱肉强食本是自然法则，她懂。但懂得，并不等于接受。

观道境的一百四十年已让她明白，自己为何修炼，为何执着。识海里的那两座道境山，一座名为信念，另一座名为执着。她的信念和执着，不允许她对强者低头，也不允许她在自身强大后，去践踏弱者的尊严。

天水城或许是许多修士向往的地方，但她并不喜欢。不但不喜，反而极度厌恶。

楚诺闭眼，在众人惊愕莫名的目光中，身影渐渐淡去。此刻的她早已跨出汞池，只需轻轻松松的几步，便能站到天水城大门前，成为天水城的守护仙人。而那两名天资卓越的男修，还在汞池内苦苦挣扎，不得脱身。

一名最不起眼的女修，还是外界来的散修，超越所有上郡的天之骄子，走到了上郡的最高门第 –天水城门前，却选择了放弃，这怎能不叫人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是，楚诺竟然说离开就离开，一点不受五毒尺约束。

冯小百事盘腿坐在石室中，拍着膝盖高声笑骂道：“老东西！如何？！你那把霍家祖传的五毒尺，在我娘炼制的问心符面前，就是个屁！！”

霍守心有点懵，嘴里翻来覆去的就是：“真是琉璃道心？不可能啊。难道真的是……？”

他忽地想到什么，问霍螭道：“你先前，不是不惜毁掉几个好苗子都要除去她么？现在怎又不动手了？”

霍螭的指尖有些发白僵硬，却始终垂在身侧，没有再抬起。饶是霍守心这样的人精，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猜不透为何杀伐果断的天水城城主，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变得犹豫而善变。

霍螭慢慢闭上了眼睛，悠长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算了，由她去吧，终究是蚍蜉，掀不起什么风浪。若为了一只蚍蜉令我道心蒙尘，哪怕只是一丁点，也不值当。”

霍守心心中微微一凌，象他和霍螭这样卡在瓶颈上的结丹修士，背后有强悍的势力支持，手下还掌控着庞大的资源，想要破境，缺的只是机缘和道心。机缘只能看运气，道心则必须要仔细守护。象今天这种为了一介筑基女修，心境一再受影响，实是不该发生的事，只能说是……见了鬼了。

霍守心甚至有些怀疑，难道说，五毒尺不但影响尺内小世界的修士，对尺外世界也有些微影响？

楚诺再睁眼时，人已在试炼场大门外。

那座尸山已不见了，但地面上的血迹还未洗净。被血污染到的面积太大，杂役修士们不可能用三净咒来清洗，只能用装水的法器冲洗，速度自然会慢些。

楚诺堪堪身魂合一，身周便有些微的灵气变化。虽说没有契盟在身的修士无法和天地灵气沟通，但感应还是有的。

就这么一点点变化，引起了附近杂役修士的主意，以为又有修士神魂崩溃，又一只肥羊到手，一个个面露喜色。

楚诺刚一睁眼，便见三五名修士，眸光贪婪，摩拳擦掌朝自己逼近。

她却没有任何动作，甚至都没有呵斥，双眉拧紧朝头顶望去。

刚刚还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此刻却乌云滚滚，隐隐有雷声沉鸣。也不知这么多乌云是从哪里来的，仿佛海潮一般，源源不断自四面八方涌过来，很快便在她头顶形成一个可怖的漩涡。

那些企图靠近楚诺的杂役修士们都停了步，骇然朝头顶望去。从那团巨大的漩涡中，甚至隐隐有强烈的灵压溢出，让他们双腿沉重，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

霍守心眼角都快要抽了，以他接近五百年的寿元，哪怕不用刻意以神识去感知，都知道那片翻滚的云层和隆隆的雷声意味着什么。

冯小百事一下从地上直接蹦起来，怪叫道：“不会吧！姑奶奶你这是要破境晋级？！”

楚诺尚未有契盟在身，根本无法和天地灵气沟通，如果强行晋级，那就是活活被憋死的下场。

在魔灵界，炼气修士可以直接吸取天地灵气，一旦筑基后，就会被天地隔绝。但若是成为守护仙人，平日里虽然依旧无法和天地灵气沟通，但在晋级这一刻，可以暂时突破怨咒法则，吸收天地灵气。这也是魔灵界修士筑基后就急于找村落城镇签订契盟的重要原因，没人会在成为守护仙人之前选择晋级。

此刻的楚诺也是很无奈，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时候破境晋级啊，而且此次破境来得异常凶猛，她自己根本没法控制。

她现在可以清楚感觉到，识海和全身经脉正在不可抑制地涨大，而头顶那团漩涡里，灵气虽然充裕精纯，却象是被一张无形的网兜住，无论如何也无法降临。如果没有足够的灵气补充，识海和经脉又无法停止扩张，她恐怕难逃经脉爆裂的厄运。

一声仿佛金属开裂的刺耳巨响，紧跟着一声惨叫，乌云中一道金雷落下，正好砸在离楚诺最近的杂役修士身上。那杂役顿时浑身焦黑，头顶还冒起青烟。在场的杂役修士们见事不妙，连受伤的同伴也不管不顾，以最快的速度朝远处逃散。

楚诺差点没跳脚骂了，灵气下不来，雷劫倒是照打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