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看穿了啊。”方浔一脸懊恼，“哪里露出破绽，那个冰碴子我学的不像吗？”

叶弥认真回想，也说不清楚哪里不对，只是第一眼，就觉得别扭。当他低头，想要更加亲近，她就确定不是。那个小气鬼，怎么可能借方浔的身体与她亲密接触，那岂不是便宜了方浔？！

“阿浔，坐。”

每每仰望天空，云纹舒卷，月朗星疏，叶弥总会想起很多年前的人和事。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人们总说，当孩子的时候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我从未这么觉得。小时候，是我生命里最无助、最懵懂、也最落魄的时候。”

与众不同，意味着格格不入。

“神力未彰，但我依旧能听到很细微的声音，蟋蟀在草丛里叫，蛇爬过砖缝，鸟儿在屋脊叽叽喳喳的叫。

这都是天籁般的声音，优美，和谐。

可也会听到不好的。

比如夜深人静的巷子里，邻居老爷爷突发恶疾，他唯一的女儿出门请大夫，却被一个醉汉拦截，对她做出最不堪的事。

比如西门一个寡妇引诱打铁铺的少年，躲在青纱帐里，夜夜发出奇怪的声响。

比如东街秀才和豆腐西施海誓山盟，风流无度，可转脸就娶了师爷的女儿，豆腐西施在他成亲那天跳了河，被一个跛脚渔夫救起，不得已，做了他的婆娘。

古董店老板以次充好，将一件玉器卖给客人，却不知客人是拿它送礼，想将无辜受牵连的独子，从县令的铡刀下救出。倾家荡产，投其所好，最后儿子还是上了断头台，妻子疯疯癫癫，从此家破人亡。

我看到很多，听到很多，觉得自己活在淤泥里，跟世事一般污浊不堪。

后来母亲离开，我回到父亲身边，这种自伤之情，愈加强烈。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孩子，穿着浅色长裙，戴着精美头饰，出门时以扇障面，轻易不与男子交谈。

姨娘说，矜持高贵，这才是女孩子应有的样子。

可我呢，这个年龄，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都知道。

看见邪恶，却不知道怎么救赎，看见堕落，却不知道怎么挽回。

我穿着男人的衣服招摇过市，游手好闲，十八岁了，都没有人求亲。在那个时候，是全城女孩子的反面教材。

后来，我在巷子里打架，遇见一个很清俊的少年，雅致温和，谦谦君子，帮我包扎伤口，送我回家。我很喜欢他，跟他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谈。

再后来，少年登门求亲，隔着一扇无边莲叶的屏风，与妹妹相谈甚欢。父亲应允亲事，从此，我在人间的最后羁绊，也消失如烟。

我在大街上游荡，看到皇宫招天师的榜文，就义无反顾的去了。一战成名，把世间最能折腾的鬼，收入麾下。”

叶弥笑了笑，“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才发觉他在无形之中，改变了我。

他说，食色性也，我看见听见的一切从不邪恶，更不肮脏，只是人们在生老病死的无尽轮回中，所做出的挣扎和妥协。只有情不情愿，欢不欢喜，没有堕落或不堪。

他还说，皇宫是世间最好玩的地方，最歹毒的算计，最无辜的陨落，最强烈的爱，和最深沉的恨。历朝历代，不外如是。帝后尚且如此，凡人能如何。

他又说，如果有一天，再遇见那个少年，不要做缩头乌龟，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冲上去，告诉他、我的心意，然后我就会明白，曾经以为的爱情，只是青春期躁动，入眼的一切自带光环。不属于我的，终归是不属于，就算重头再来，也依旧是错过。机会放在眼前时，若没有用力把握，就暗示了自己的内心，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渴望。过后却用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的鬼话，掩饰自己的退缩胆怯。”

倚在花蔓缠绕的秋千架上，叶弥神色悠远，用平和的语气，将积压在心底的话说出。

“我不再卑微，不再自怨自艾，拿起刀，用绵薄之力驱赶世间黑暗。偶尔想起十八岁遇见的少年，眉眼皆已模糊，惟余一道清俊的身形，无悲无喜，只希望他安好。

应偲琬说，前世，她和你是夫妻，又用这么决绝的方法对付你。我猜想，当年娶了她之后，结局并不像童话故事中那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这次，你不会再跟她有瓜葛。你是自由的，去追求属于自己、能够掌握幸福，而不是对我念念不忘。

我总将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你，像曾经年少，思慕一个男子，将自已重重伪装，可爱纯良；可巷子里横刀而立的那个，才是真正的我，无所畏惧，从漆黑暗夜涤荡出无边月色。这样的我，终不能有你在身边。”

夜幕深沉，秋千架上的女孩子，静美如一幅画。眼神是悠远的，语气是细腻的，说着很久很久以前，可方浔知道，她的一顾一盼，一字一句，尽是缠绵的相思，对那个比肩而立、朝夕相伴的冰碴子。

“原来，我错过了那么多。”方浔低眉一笑，哪怕心头是苦涩的，“难怪这辈子执念这么重。千载难逢的机会，想趁机挑拨你们的关系，可是啊，就算曾经做过我的女朋友，我对你和你的过去，都不够了解。那个家伙临走前，在我手腕上系了个蝴蝶结，说是可以阻隔毒素扩散，让我暂且陪着你。我还在想，他怎么那么放心。现在总算知道了。”

叶弥淡然一笑，“你去睡吧，我再坐一会儿。”

“好。”

方浔起身，这一次，无比清晰的知晓，擦肩而过，便是永远。但依旧感激，在人生路上，曾经遇见如此美丽的风景。

回忆过去，不是一件好事。叶弥习惯了向前看，从不回头，可是最近，总会想起曾经。那些封尘的画面，一幕一幕，清晰的在脑海回放。心中隐隐不安，若有所失。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但也可能，只是因为应偲琬的出现和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