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主府，沈翎闭门不出。

直到傍晚时分，出城交换人质的秦铮归来，带回一个男人。

梅岚拎着食盒，刚进院门，听见身后脚步声，眸光大亮，“霍将军！”

叫着霍将军，她的视线却落在其后另一人身上。

“沈翎的哥哥？”梅岚走近，惊喜又好奇。

却被秦铮伸手拦住，“尚不能确定。稳妥起见，梅小姐请先回避。”

梅岚一愣，“哦。程奶奶给沈翎做的菜，请霍将军帮忙拿进去。我晚点再找她吧。”

秦铮接过食盒，梅岚快步回了自己房间。

沈翎已听到动静，打开门看过来。

随着秦铮靠近，清脆的铁链声传入耳中。

落后他半步的男人，四肢被粗重的铁链束缚，披头散发，形容消瘦，却身着华丽光亮的宝蓝锦袍，不太合身，松松垮垮的。

俨然是被长期囚禁刚放出来的模样。

沈翎心中发紧。

近亲情怯。

隔着两世的别离生死，她无比渴盼与沈枫平安团聚，心底却又直觉不会这般“顺利”。

“他失忆了。”秦铮开口，拉回沈翎的思绪。

是的，按照前世所知，沈枫在十多年后才恢复记忆暗中回到尧国找她。当下失忆才正常。

进房间，关好门。

秦铮简单讲述今日事情经过。

他并不相信凉国人带来的是沈枫，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可能性。

沈翎曾给过一张沈枫的画像。

见到人，五官真与画像颇为相似。

秦铮便把人换了回来。

原本金珠也是沈翎所抓，且并无大用。凉国人并不会为一个私自行动被擒的将军之女舍弃重要利益。

沈翎靠近，头发遮脸的高大男人缓缓抬起头看向她。

那张年轻而疲惫的脸，让她一时有些恍然。

确有六七分像沈枫，但不是他。

就算沈枫失忆，几年未见，她也不至于认不出自小朝夕相处的亲哥哥。

“妹妹……”男人开口，望着沈翎，眼神迷茫，声音沙哑。

如此情状，换个人，也许会怀疑自己的记忆，真以为亲人归来了。

但沈翎打开房门，抓住他双手间的锁链，将他拉出去，吩咐青辞，“带去找薛太医，给他号脉，验伤。再去请聂将军过来。”

青辞迟疑道，“这位是……”

沈翎冷冷道，“凉国来的细作。”

男人双手颤了一下，铁链轻轻抖动，他头垂得更低了。

青辞把人带走，沈翎回到房间，就见秦铮坐在桌边。

桌子中央放着青瓷盘，其上两个绿皮粉头的鲜桃。那是她说要留给沈枫吃的。

“你还好吗？”秦铮微叹道。

对此结果有预期，但失望仍难免。

“凉国人还真重视你。连你大舅哥都被安排了。”沈翎半开玩笑，眸底却寂然一片。

她坐下，一手拿起一个桃，右手的递给秦铮，“吃了吧，再放要坏。”

桃子多放一日，似乎更甜，甜到发苦。

沈翎默默吃完，又拿出匕首，撬开桃核，剥去桃仁浅褐色的软皮，把玉白的果仁放入口中。

清新微苦，却让她心情真正平复下来。

秦铮从未吃过桃仁，也学着沈翎的样子剥开，入口独特的味道，他很喜欢。

“凉国人知道你哥，却不知道你哥在哪里。不是坏事。”秦铮温声道。

若今日送来的真是沈枫，凉国那边就绝对不只是换金珠回去那么简单，一定会趁机狮子大开口。

沈枫本身的身份没什么，但他是秦铮的大舅子，而他妹妹怀着秦铮的遗腹子。只要沈翎在乎，沈枫就有价值。

“我今日，发现一件事。”沈翎却不再纠结于沈枫，改换话题，“很怪，我想了半日。”

秦铮不明所以，一边收拾桃核到盘子里，一边等沈翎解释。

“我去樊家，见到聂晟，和樊牧云的夫人。”沈翎轻声道，“樊老夫人守着她和樊牧云的家，不回盛京与儿孙团聚，说是樊牧云一直都在。”

世间母亲绝大多数是在乎孩子的，出现例外，往往都有缘由。

沈翎不要林叡，其中存在不为人知的隐秘。

余瑛儿表面看是深情守候，但不合常理之处，也隐藏着秘密。

沈翎继续，说起樊家桌上的两副碗筷，她生出疑心，叫青辞引开聂晟，潜入偷听。

饶是已有铺垫，但当秦铮听到“白日撞鬼”那段，仍是满目错愕。

沈翎是灵魂重生之人，秦铮早已知悉。

但她重生在自己身上。虽离奇，却不存在人为因素，“天意”二字便能解释。

可，聂晟的灵魂，居然是两年前过世的樊牧云？！

他跟余瑛儿还在密谋，将她变成梅岚？！！！

这绝不可能是天意，分明是人为！

沈翎微叹道，“聂晟专门请梅岚到家里，让余瑛儿相看。梅岚那么美，他们很满意。”

秦铮眸光微眯，薄唇轻启，缓缓道，“慈心院。”

“好看的人，只会更凄惨。”

仇嵩生前的这句话，让他们两人都印象深刻。

第45章 凋零的合欢花

而沈翎的父母叔叔，险些被抓走的秦蓉蓉，以及今日毫不知情被盯上的梅岚，唯一的共同点——年轻而美丽。

连似乎被夺舍的聂晟，也是军中样貌出众，身体条件优越的佼佼者。

年轻健康又美丽的身体，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优势。

但若能被人掠夺……那大概就是仇嵩所谓的“凄惨”。换个角度也是他对赤焰所说的，慈心院能提供的无法想象也无法拒绝的“礼物”。

沈翎想方设法从仇嵩那里得到的碎片信息，让她不得不怀疑父母叔叔当年没死。

但又始终想不通，他们若真没死，又遭遇了什么？是否还活在人世？

今日的事，给她的启发和联想，却叫她通身发寒。

樊牧云变成聂晟这件事，若真跟慈心院有关，那么她的父母叔叔，倘若活着，也许只剩下躯壳……

房中沉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桃子的甜香，还有桃仁淡淡的苦涩气味。

先前无论何种风波，沈翎都能泰然处之。世人皆以为她对林修远父子耿耿于怀，一心只跟他们作对，行报复之事。但秦铮很清楚，沈翎去盛京真正想做的事，是调查父母叔叔的死因，为他们讨个公道。

兜兜转转，今日风起，她突然在幽州城窥见重重迷雾后巨兽的一角。

也窥见了父母叔叔葬身那场大火中，可能掩埋的隐秘。

但秘密说来往往只是一句话，落在具体的人身上，便如一场大火，让人说没就没了。

“凄惨……”沈翎苦笑，“聂晟还活着吗？”

她说的只是聂晟，想的还有原本正直善良未来可期的父母和叔叔。

还有她的哥哥沈枫。

当年沈枫和聂晟都被樊牧云看重，他最初真正选中的“继承人”，恐怕是沈枫吧？所以那次危险的任务，原本要让聂晟带队，留下沈枫。

聂晟故意生病没去，若真是父母托梦提示危险，那他父母在天有灵也没想到，躲过那次任务，等待他的却是生不如死。

命运总爱捉弄人。

沈枫失忆流落凉国，至少还有未来，还有妹妹在找他。

而孤儿出身的聂晟，如今又剩下了什么？

若有朝一日真能找到沈思明叶柔嘉和沈思清，他们，还是沈翎的父母叔叔吗？

秦铮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沈翎。

满目悲哀，面无血色。

他握住沈翎放在桌上的手，冰凉的。

秦铮起身，将沈翎拉起来，抱在怀中。

她没反抗，整个人是木然的，静静靠在秦铮胸前，闭上眼睛，脑中便浮现出每年父母叔叔忌日家中多出的三副碗筷，和沈钧深夜压抑的痛哭。

她以为父母叔叔死了，她可以接受。

她又以为他们有可能活着，她开始期待。

而后今日得到的，是一道晴天霹雳。

两人静静相拥，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直到门外传来薛清泽温润的声音，“秦夫人，我给那人验过伤了。”

沈翎推开秦铮，走进内室。

片刻后再出来，神色已恢复平静，只眼底仍有些红。

门开，见是“霍将军”，薛清泽一愣。他没想到这人还在沈翎这里。

“验伤结果如何？”沈翎开口。

薛清泽看到她红着的眼睛，只当是因盼着兄长归来却失望难过，并未多想，正色道，“那人身体无碍，有几处旧伤，但跟聂将军所描述的你哥哥当初被人暗算的伤并不相符。”

“聂将军来了么？”沈翎平静道。

话落就见青辞带着聂晟走进院子。

天色暗了。

青辞很高，聂晟比他矮半个头，但健壮孔武。

沈翎再次看到聂晟侧脸寸长的疤痕。秦铮提过，樊牧云年轻时受伤，脸上留下一道疤。

同样位置的伤疤，但所有人只会认为，是聂晟跟樊牧云缘分深厚，他真正继承了樊牧云的衣钵。

此刻在沈翎眼中，那道伤疤，大概是樊牧云和余瑛儿故意为之的“情趣”。

恶心！恶毒！无耻！

“秦夫人，那人并不是沈枫。”聂晟拱手，正色道。

秦铮也在看他。

当初秦铮当上主将，樊牧云不服，故意称病，等着秦铮一败涂地。秦铮根本没理他，带兵把凉国狠狠打回去，威震天下。

樊牧云自那以后就愈发消沉，身体也越来越差。而他的心腹聂晟始终陪伴照顾他们夫妻，也没有到秦铮面前求过机会。

直到樊牧云去世后，聂晟才出头。

秦铮公事公办，没为难过聂晟，也跟他没有私交。

直到今日才突然发现，聂晟很多小习惯，真跟樊牧云太像了。

“辛苦聂将军跑一趟。”沈翎淡淡道，“樊老夫人可醒了？”

聂晟点头，“老夫人醒了，精神尚可，让我一定要当面感谢秦夫人。”

“不必，我今日也没做什么。”沈翎微微摇头，“老夫人别怪我折了她心爱的合欢花就好。”

门开着，能看到那支合欢花就在房中花瓶里插着。

模糊的一片粉红，如云似雾。

“秦夫人太客气了，老夫人真的不介意。”聂晟摇头道，“秦夫人喜欢，随时可以去折。”

“那就多谢聂将军了。”沈翎露出一抹清浅的笑。

薛清泽望着她，却突觉寒毛直竖。她分明在笑，可不知为何有点渗人。

聂晟眼神很规矩，并没有直视沈翎，闻言又客气两句后，转身离开。

“你还好吗？”薛清泽忍不住问。

沈翎转身回屋，只留下轻飘飘一个字，“好。”

房门关上，薛清泽有心想跟“霍将军”谈谈，他却大步离开了。

……

沈翎吃了程素云叫梅岚给她带的饭菜，有点凉。

刚放下筷子，梅岚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见沈翎开门，梅岚抱住她，连声安慰，“有时候没消息也是好消息。你哥哥肯定还活着，且没被凉国人抓到！”

“我知道。”沈翎拉着梅岚坐下，“我有事跟你商量。”

“不管什么我都答应！”梅岚爽快道，“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你……”沈翎望着梅岚热忱纯净的眼眸，顿了一下，低声道，“假装看上聂晟。”

非常奇怪且无礼的要求，但梅岚想都没想就点了头，“好啊！我追求他吗？简单！”

而后她凑近沈翎，眸光亮晶晶道，“你发现聂晟是细作？让我接近他，伺机调查对不对？他看起来人不错，照顾樊老夫人那么精心，没想到居然是个坏的。我就说嘛，我长得这么美，早晚有用到美人计的时候。你是秦将军的遗孀，不适合出手，我来！保证把他拿下！”

沈翎为梅岚的无条件信任而感动，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你只需表现出对他有意思即可。但这种事，传到盛京，对你的名声会有影响。”

梅岚满不在乎地摇头，“我身为盛京最叛逆的大家小姐，这算什么？我不是为了嫁人而活，也不是为了名声来此。你再说那些有的没的，我要生气了！”

“好。”沈翎微微颔首，“我告诉你怎么做。”

……

翌日一早乌云压顶，狂风大作下起雨。

樊家院子里，合欢花被打落，满地残红。

余瑛儿被聂晟抱出来，放在屋檐下的藤椅中，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聂晟又拿来一个手炉叫她握着，“别着了凉。”

有人来，聂晟撑伞快步走过去。

门开了，两个美人在雨中款步走来。

身着青竹色长裙的沈翎独自撑伞，落后一步。走到合欢花树下，便驻足观赏。

而梅岚本就生得美艳，今日身着石榴红的长裙，更显得身材婀娜，体态风流。精心描画过的眉眼，顾盼生辉。

本是在沈翎伞下，她自然地走到聂晟身旁，借聂晟的伞，与他并肩而行，言笑晏晏。

聂晟虽觉意外，但出于礼貌，将整个伞向梅岚身侧倾斜，自己的大半身子都被雨淋湿了。

梅岚在说话，他下意识偏头去听。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便忍不住望向梅岚玉白无暇的侧脸。

一切都落在廊下静坐的余瑛儿眼中。

她苍老的眼眸闪过厉色，枯皱的双手死死抓住腿上毛毯。

“樊老夫人今日可好些了？”梅岚到近前，微微俯身，眼神关切。

却不等余瑛儿回答，她又回头冲聂晟笑得明媚粲然，“差点忘了，我专门带来宫中贵人用的焕颜霜，稍后聂将军试试，脸上的伤疤定能除掉。”

聂晟没有丝毫犹豫，脱口而出，“多谢梅小姐！”

余瑛儿面色如遭雷击。

沈翎仍站在树下，没有忽略余瑛儿的脸色变化。

她敛眸，俯身捡起一朵凋零的合欢花。

在树上时如轻云红雾的花团，落了地，染了泥，所谓的“香如故”，只存在于浪漫诗人的幻想美化。

人性，最怕考验。

“夫妻一体，不离不弃”……不过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