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翎到地牢里给灰衣老者送饭。

他被铁链锁住四肢，眸光阴沉。

“我怎么称呼你？”沈翎放下饭菜，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平静问道。

灰衣老者昨夜被抓过来后滴水未进，饥肠辘辘，饭菜的香气让他肚子开始抗议。

铁链响动，他抓起馒头啃了几口，被噎住，又喝下半碗水，长舒一口气，冷哼道，“周舫。”

“周舫。”沈翎淡淡道，“你这把年纪，身上也没有慈心丹，想必是知道移魂蛊，有人承诺会给你用，但尚未用上。”

慈心丹便是用移魂蛊之后必须按时服用的药物。

刚吃一口肉的周舫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并未说话，继续吃。

“当时在幽州城外，我相公秦铮去抢魏平曜，你打都不愿打就跑了。可见，是惜命之人。”

“你活到这个年纪，武功高强，因为一个能续命的承诺，给胡慈航当奴才，被呼来喝去。”

“不过，胡慈航都死了。你正在吃的那盘肉，就是他的。”

周舫神色一僵，刚夹起的肉片掉在地上，他狠狠拧眉道，“不可能！这明明是猪肉！”

沈翎缓缓笑了，“我没说不是猪肉。”

周舫猛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沈翎，“你把他给弄到猪身上……”

“我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沈翎语气幽幽道，“肉是好肉，也不会因为一个虫子就臭了，可以吃。你应该庆幸，你还没有用移魂蛊，否则只能跟胡慈航一样，死之前还要变成畜生，活活被宰杀。”

其实胡慈航还没被宰杀，那是明日才会发生的事。沈翎只是提前用来攻击周舫的心理防线。

周舫脸色一变再变，扔下筷子，死死盯着沈翎，“你想如何？”

“说点有用的，我或许会考虑给你一个寿终正寝的机会。”沈翎淡淡道。

周舫低下头，陷入沉默。

沈翎并未催促。

良久后，他抬起头，神色恢复平静，又捡起筷子，夹起掉落在地上的肉，送入口中。

直到把食物全吃光，水喝光，周舫才再次开口，“不用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

他望着沈翎的眼神很复杂。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那是一种视死如归的眼神。

“没想到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竟能做到这种程度。我很佩服。”

沈翎蹙眉道，“慈心院的人，抓了你的儿女？”不然他为何如此？

周舫长叹一声，“你猜对一半。我女儿天生残疾，少一只手，脸上身上大片的黑色胎记，不敢见人。她只是想做一个健全的好看的姑娘，我只是希望她梦想成真。”

沈翎凝眸，“她已经……”

周舫再次叹气，“是啊！她已经如愿了，她说她很幸福，说谢谢我为她做的一切。我只能继续给那些人卖命，我女儿才有慈心丹吃。我不能毁掉我女儿的幸福。”

胡慈航不会泄密，倘若沈翎知道什么，就会被认定是周舫泄露的。到时候，他的女儿就会受牵连。而他若什么都没说就死了，按照那边的规矩，他女儿依旧能有慈心丹吃。

沈翎怀疑周舫是被“精准狩猎”的。他是个高手，他女儿残疾，他爱女如命。简直是完美的工具人。

“这是你想要的吗？”沈翎轻声问。

周舫苦笑连连，“我没什么想要的，只希望我的孩子好好的。今年我的外孙就要出生了，可惜，我看不到了。”

沈翎有很多道理可以讲，但周舫不是白桦。情况看似相似，实则大相径庭。

白桦并不是自己选择给儿子续命，去害冯梦雨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接受过这件事。

爱孩子，但坚守做人的底线，这两件事在白桦身上并不冲突。

周舫则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害别人。

又跟魏宏城不同。魏宏城并不全是爱子之心，更多的是为利益和权势才想要给魏平曜续命。

周舫为了女儿，没有底线，可以不择手段。

沈翎以为能从周舫这里得到信息，前提是，周舫效命慈心院是为了自己。

“我听胡慈航说，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你的父母叔叔。他说你是异想天开，我本来也以为如此。如今看来，我们都小瞧你了。”周航望着沈翎的眼神，平静之中透出几分歉意，“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父母若知道，定然很骄傲。但或许，他们有知，只希望你过得好，而不是为他们拼命。”

这是一个爱孩子的父亲的看法。

沈翎淡淡道，“我不只是为了父母和叔叔，也是为了自己。我也是他们的猎物，不是么？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做，安心当个将军夫人，会得善终？”

周舫深深叹气摇头，“是啊。说到底，这世道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不过，若最初你留在青山村，不要来盛京，不要做那些张扬的事，导致疯名传遍天下，其实他们也不会注意到你。凭你的本事，过上安宁日子并不难。”

沈翎知道。前世她籍籍无名地死在一个雨夜，对暗处的波诡云谲一无所知，害她父母叔叔的人没有理会过她，她没接触过慈心院，没收到过青竹信笺。

到死才知道她哥哥被林叡害死。而到死都不知道她父母叔叔可能还活着。

重生一世，她绝不会再浑浑噩噩过一生。

自保固然重要，但上一世给她的惨痛教训是——退让并不会得到安宁和善意。

要做好人，但绝不能卸下武器和盔甲。

“抱歉，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能说。”周舫沉声道，“若有朝一日你成功了，见到我女儿，请帮我转告她，我尽力了。”

“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沈翎没动手，也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地牢。

地牢在主院假山下，她走出假山，赤焰突然跳出来，张牙舞爪大喊一声，“吒！”

沈翎一脚把他踹开，面无表情道，“滚。”

赤焰又凑上来，看她脸色不太好，便撸起袖子冷哼道，“那老不死的不肯交代是吧？我上！”

“没用。”沈翎微微摇头，解释周舫为何不肯说。

赤焰听完直挠头，“这……他不是个好人，但算是个好爹。老天真是不公平，好爹碰不到好孩子，我这种好孩子，偏偏没有好爹。”

幸福的人大抵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白桦程素云和白靖，成堃赤焰，魏宏城魏平曜，周舫父女……因为都跟移魂蛊相关，才会在数月内相继出现在沈翎视线中。

不同人的不同选择，必然会导致不同的结果。

“那周舫怎么办？”赤焰问。

“再说吧。”沈翎揉了揉额头。

抬头望，天边残阳如血。

赤焰坐在假山上，托腮好奇道，“喂！你走了这么久，终于要去慈心院了，现在什么心情啊？”

沈翎清澈的眸子被晚霞染上一抹红，平静道，“想杀人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