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芝是个肯学的。

那天说完替翠芝找夫子，第二日小鱼就将皇城里最好的两个画师请来了。

翠芝在画画上还挺有天赋。

但却总是不太自信，老是觉得自己画的不够好。

这才堪堪学了三四日的功夫，学什么哪里是能一蹴而就的呢？

小鱼总是劝她别有压力，也丝毫不会吝啬对她的赞美。

即使大家和夫子都夸奖翠芝，可翠芝心里却总是觉得自己画的太差了。

没有人会明白的。

在毒唯芝心中，殿下是那样的美丽，如果不能将殿下的美细致的描摹，那她怎样都不满足。

她太想进步，想快些学会，快些将殿下那日的身姿画下来。

“翠芝，明日再画吧，夜里伤眼睛。”

房间里，翠灵温声劝道。

翠芝和翠灵两人，一起住在后院的小雅间里，她们不同于别的婢女，是不用去别的院子住的。

她们是唯一能在小鱼院里住下的奴婢。

后院这个小雅间，也不小，十分宽阔整洁。

两张柔软的大床，分布在房间两边。

一道华美的珠帘，将房间分成两半。

一边属于翠芝，一边属于翠灵。

翠芝那边还燃着烛灯，满地都是画纸。

要是常人见了，估计得惊掉下巴了。

要知道，纸是很贵的，更别提翠芝用的都是最好最细腻的画纸了。

不说寻常人家了，就算是颇有家底的，那也是不敢如此挥霍的。

而十分难搞到的颜料，小鱼也为翠芝搞了许多来。

翠芝十分爱惜，没画到百分百满意，始终不舍得上色。

她越是知道殿下的好，就越是不敢松懈，越是想学出点名堂来。

“灵姐姐，你就先睡吧，我再练练。”小翠芝说道，头也不抬，还在专心描摹着。

翠灵叹了口气，生怕这丫头眼睛熬坏了。

“将我的烛子拿去吧。”她起身说道。

早已吹灭的烛灯被翠灵点亮，她微笑着放到翠芝桌上。

翠芝一脸感动，傻乎乎的笑着，眼神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烛灯的温度和光亮，让翠芝觉得心头一暖。

翠芝心里知道，比起烛灯，翠灵本身就更会温暖别人。

每个人能领的烛都是有份例的，翠灵平日里很是节省，通常早早就吹了灯。

翠芝心里明白翠灵的好，她笑着说等她学成，一定也给翠灵画很多小画。

翠灵只是笑着点头，欣慰的又回床躺下。

她眼里划过别样的情绪，却又说不清是什么。

翠灵蜷缩成一团，在黑暗中安静的望着翠芝。

而翠芝那边灯火通明，整个人仿佛都随着烛火在流光溢彩。

翠灵兀自在黑暗中失眠。

要说不羡慕是假的。

她与翠芝是同一年进府的，这些年里一直侍奉在殿下身边。

其实翠灵知道，殿下更喜爱翠芝。

翠芝活泼开朗，明媚耿直，换成她她也会更喜欢这样鲜活的人。

她明白，自己太过沉闷，不够憨厚和讨人喜欢。

其实她儿时并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而是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家。

父母关爱，兄长疼惜。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叫翠灵，她也有名字，叫林絮儿。

是殿下给她和翠芝一同赐了名字。

她从小也识文断字，读过诗书，身上沉稳和内敛的个性，早在那时候就已经奠定。

原本以为日子会就这样过下去，但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一病不起，早早离世了。

而父亲死后，边关也传来了哥哥战死的消息。

可怜他的哥哥，还那样年轻，连妻都不曾娶，就尸骨无还了。

她甚至都不曾见到哥哥的尸体。

母亲受不住打击，哭瞎了眼睛，翠灵又要安抚母亲又要养家糊口。

卖掉了宅子和书籍，她开始做些营生。

可那依然留存的，诗书熏陶的风骨，让她在那种处境里固步自封，营生始终做不下去。

在富贵时，风骨是一种为人称颂的高雅。

可当食不果腹，风骨就成了要命的累赘。

不舍弯腰，不愿丢弃，也豁不出去。

人在困苦的时候，最忌讳心比天高。

因为人命比纸薄。

后来，母亲耐不住伤悲，最终也逝去离开了。

为了给母亲买一副棺椁，翠灵终是舍下了体面和什么风骨，她将自己卖进了公主府。

成为奴婢，对于那时的翠灵来说，是无奈之举。

可殿下仁厚宽和，对她们也十分的好，她也慢慢接受了落差，尽心侍奉殿下。

翠灵善于观察，心思也很细，这样的人是十分敏感的。

所以她也能清楚的明白，殿下对她和翠芝是不一样的。

她与翠芝同为一等贴身侍女，但殿下出门通常都是带着翠芝，平日里也更喜欢翠芝伺候。

她骨子里始终有放不下的清高，这并不是她的错。

她做不到如翠芝一样，也远远没有那样的鲜活和讨人喜欢。

她也是忠心于殿下的，只是她更自我。

这没有错的，人本就该是自我的。

如翠芝那样的，只是少数。

所以不管殿下对翠芝多好，她都只是羡慕，却不曾有嫉妒之心。

她只怪自己。

爱因有差别而厚重。

殿下的好，是有差别的。

她羡慕翠芝得到的更加厚重，却也明白，那是翠芝该得的。

长夜漫漫，她想起阿爹阿娘。

想起那个总爱给她买糖人的哥哥。

想起他们一个一个离她而去。

她蜷缩在床上，紧紧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响，让人看了去。

可她不知道，有一种东西你捂住嘴，它就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

翌日，正午的阳光又如约而至。

小鱼刚从秋水居坐着轿撵回院，一进门就看见了翠灵那两个黑眼圈。

鱼：？

她心里纳闷，翠灵这丫头早睡早起，平日也最是爱惜这张脸，是不可能放任黑眼圈入侵的。

小鱼被伺候着洗漱更衣，又瞧了瞧翠灵。

难道是最近太累了？小鱼心里想着。

“翠灵，将我柜子里那盒玉霞膏拿来。”小鱼轻声说道。

翠灵恭敬的称是，而后取来玉霞膏，递到小鱼的手边。

小鱼笑了笑，将玉霞膏又塞到翠灵手中。

“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黑眼圈都出来了。”

“这个你拿去，蛮好用的，每天涂涂，好好休息，黑眼圈就会消去的。”

小鱼温柔的一笑，轻轻点了点翠灵的小脑袋瓜。

玉霞膏名贵，可谓是一两黄金一两膏。殿下自己的存货都不多。

“此物贵重，奴婢不能收。”翠灵只错愕片刻，就赶紧拒绝了。

“左不过是奴没有休息好，这些天好好休息早些睡觉就是了。”

“奴婢……哪里用得上这样名贵的东西。”

翠灵低着头，恭敬的说着，她总是这样不争不抢。

小鱼却只是柔和的看着她，翠灵也是忠心耿耿，做人做事都很细致，且滴水不漏。

小鱼对翠芝的是喜爱，对翠灵的，却更多是欣赏。

“你最是爱美，怎能不收下呢？”

“我的翠灵那么贴心，怎么就用不得这区区护肤膏了？”

“就算是这天下最名贵的东西，给我的翠灵用那也是使得的。”

“收下吧，不收本宫可要生气了。”

小鱼笑着挑挑眉，眼里的柔和明媚，又一次照亮了翠灵。

翠灵手中握着玉霞膏，看着眼前的殿下，鼻子有些酸涩。

她低头说：“多谢殿下记挂奴婢。”

“蒙殿下垂爱，奴婢这就收下。”

她甚至不敢看殿下，殿下温柔的眼睛是那样明媚。

她心中窘迫，觉得自己不该羡慕翠芝。

她敏感的责怪自己，借口去布膳匆匆逃离。

小鱼只是看着翠灵的背影，眼中闪过愁思。

翠灵在她眼中，总像是灰蒙蒙的。

但愿有一天，她能真的明媚，不要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