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章鱼始终没有开口。

璃音静静望着他，夜风吹过脸颊时，微微凉凉的疼。

她轻轻用手背抹去泪痕，也将心头涌起的失落一并挥散。

清幽月光下，她的发依旧浓黑如墨，却已只余短短及肩。

为了他，她甚至可以将纪念母亲的长发剪掉。

而他却……这般懦弱。

嘴角再次泛上苦涩，璃音缓缓抬步，停在了那只章鱼为躲避她而一直注视的方向。

杀老师恍惚地抬起头。

“还有一件事。只要这件事能给我想要的答案，过去的一切，就一笔勾销。”

她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淡，眉眼间却是未能及时收回的悲戚。

说到“一笔勾销”时，她不由得笑了，那苍白的笑容中仿佛隐含着微茫的希冀。

“只要是你亲口说的，我就会信。哪怕，是骗我。”

——哪怕是骗我。

“不、不要问……”

与她的笑颜相对的，是那只章鱼惊惶恐惧的模样。

“不要问，求你……不要问。”

压抑着的、嘶哑的声音从他紧涩的喉咙里挤出，如同信徒临死前最后的祈求。

他在她的注视下痛苦地弓着身子，瑟瑟发抖。就像被丢入了无休止的噩梦中。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么狼狈畏惧的样子。

答案……似乎已经了然。

他不肯骗她，可她也不愿饶过自己。

“当年……”

刚起了话头，身后便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她要问什么。

——包括他。

璃音痛苦地阖上了双眼。

“那样对待我的妈妈，是雇主的要求吗……”

……

这一问，终于让那只章鱼竭力隐忍的情绪彻底爆发。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问！？你明明已经猜到答案，为何还要逼我来说！！”

耳中轰响着那只章鱼濒临崩溃的嘶吼。谦和的语调，文雅的用词，已经尽数抛去。

璃音无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从未有过的狂躁状态。

——最先发怒的，其实最脆弱。

于此时此刻，她偏又记起那些来自他的温暖。

他总是安然平和地望着她，独特的嗓音带着温柔的上扬语调……腕足抚摸脑袋的动作很轻柔，学士服上有她喜欢的味道……

她——做了一个决定。

……

“如果，我可以喜欢杀老师。那我也可以喜欢死、死、死……诗、实……深！呼——”

强忍住生理性呕吐的反应，璃音大口呼出一口气，终于成功念出了那个名字。

她望向那只章鱼，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坚定而期许地向他伸出了手。

“好啦，给我想要的答案。然后，和我一起回家吧。”

【我啊……想和杀老师永远在一起】

其实她想要的未来——

“……当初，雇主的要求是杀掉男人和孩子，留下女人。”

“……”血色急速地从璃音的面颊上褪去，笑颜冻结，整张脸瞬间惨白如纸。

“你的母亲以那种方式代你而死，乃是——我的一时兴起。美满幸福的鹤见一家，让我唯一一次，对「杀死」之外的事物产生了兴趣。那便是，观察你最终会成长——不，崩坏成什么样子。”

“现在我看到了。被浇灌着「爱」而发芽的种子，哪怕后期缺少阳光与水分，也始终与我是不同的。”

杀老师望定她，神色已化为让人心寒的淡漠清冷。

一字一句，清晰而尖锐。

璃音颤抖着收回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胸腔里像有刀刃在翻剐，无痕无际的空洞疼痛席卷至四肢百骸。

她死死望着他，眼泪再一次无声滑落，而他却是无动于衷的漠然。

……

“原来……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身体已经习惯了那股剧痛，璃音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

她的嘴唇轻颤着，眸中光华尽失，却又兀自扯起一丝笑，“想知道那个童话真正的结局么？”

他不语，她便自顾自讲下去：

“小女孩渐渐喜欢上了对她无微不至的魔法使，可当初从她体内分离出的怨念逐渐成型，侵蚀了她的心智。她记起了全家是如何遭到村民的诬陷与驱逐；父母是如何惨死于强盗之手；以及，爱慕之人正是前来杀死自己的勇者。被恨所驱使的少女，最终还是化身为魔女，死在了勇者的剑下。”

“……谢谢您，陪我演了一场童话。也谢谢您，告诉我真相，将沉溺于童话的我「杀死」。”

她极其郑重地躬下身体，低眉敛目，姿容沉静。她将每个字都咬得极清楚，字里行间皆是凄然。

自此，他与她之间，只剩下——

“这样一来，我也可以……专心复仇了呢。”

再抬头时，她的唇际已经挂上了浅淡的笑。

“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她的声音那么近，就像一只利爪豁开杀老师的胸膛，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心脏。

从未想过，这句每天都会听到的台词，有一天，会让他有如灭顶般绝望。

“那个铃铛，扔了吧。它再也不会守护你了。”

这是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他只能望着那单薄的背影，一步一步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

……

“你都做了什么！你不懂鹤见的意思吗？！明明只要给她想要的答案就好了啊！”

伊丽娜从后方冲上前来，狠狠地揪住了杀老师的衣襟。

杀老师任她扯着，毫无反应。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突然浮起了酸涩讥讽的笑，“你看到了吗，她那么费劲地想要念出‘死神’，却还是念错了，是不是很可爱？”

伊丽娜愣怔着不知如何回话，又听他继续喃喃道：“……那么可爱的样子，却只让我觉得痛苦。”

蓝色的眸子顿时闪过一丝不忍，伊丽娜松开了手，沉声道：“……我去找她回来。”

“等等！”刚要迈步，那只兀自颓废的章鱼却又像活过来似的，紧紧拉住了她，“有件事，我不想让她知道……请先听我讲完吧。”

伊丽娜望着他满眼的沉寂，只得点了点头。

对方报以感激的一笑，随即松开了腕足。

他的目光温柔而缓慢地扫过在场的众人，像难以割舍的留恋，又像放下一切后的释然——

“其实，即使大家没有成功将为师暗杀，为师也会在明年三月死去。”

看着众人震惊的模样，他又自顾自地笑着道：

“或许，她现在听了会很开心吧。”

……

璃音拖着已然麻木的双腿走出了公园。

街道上冷冷清清，夜色很深很深。

寂静中，手机在小包中震动起来。

“……！！”

她忽然慌了，翻包的时候手都在抖，险些把手机摔到地上。

通话界面没有熟悉的名字，也没有号码，而是显示着“未知地区”。

而她连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

「我就知道这是你们的——」

「喜欢上杀害了父母的凶手，是种什么感受呀？」

“恶作剧”三字被那黯哑低沉的男音堵在了喉咙中。

那是个陌生的声音，只是那带着几分风凉的语调在璃音脑中渐渐勾画出一个人。

「……你是谁。」

「啊～摘掉了变声器所以听不出来了吗？嘛，如果你目前的通话环境够安全，我就告诉你。」

「……是说那个固定炮台么。那么，你大可放心了。」

「聪明的孩子，我喜欢。说起来，我们也算亲热过几回呢，鹤见——璃璃子同学。」

「一直在偷听么。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仅仅是为了那100亿円么。」

「呵呵，100亿円？难得我费时费力地做出那个怪物，政府却只掏这么点钱。」

「做出……是什么意思……」

「那个家伙是我的复仇对象。他毁了我的一切，我全部的心血，我的人生。」

「……你找我，是因为我也要向他复仇么。」

「是，也不全是～糸成与茅野的腕足你都见过吧？比起他们，你才是最熟悉腕足的人不是吗？」

「……呵，休想。那是会蚕食生命的东西，我不会上当的。」

「不，你会来的。他与雪村的故事，你还没来得及听，不是吗？」

「什——」

对方切断了电话。

像是笃定她一定会在某一天回拨过去。

……

半个月之后，当她再次见到那个身穿白色剑道服的男人，他用着陌生的面孔露出了熟悉的从容微笑。

“我知道你会来的，璃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