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旁有一个小小的池子, 里面一黑一白两只天鹅正在嬉戏，池边柳条枝桠开始抽出嫩绿的芽。这世上任何事情都不能改变春来秋去、太阳东升西落的自然规律。

谭郁凯还是走了，也许林曦早就料到这个结果, 她只是跟自己赌了一把, 结果押下所有的筹码, 却输得一败涂地。

那日在宿舍楼下, 谭郁凯的沉默让压在林曦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不停不停地往下落, 仿佛掉进一个无底的黑洞里面，永远永远没有着落。也许是盯着谭郁凯太久，她觉得眼睛酸涩异常, 眨了眨眼睛，复又抬起头来对他说：“我知道了。”

林曦往宿舍楼的台阶上走了几步, 就感觉手上一紧,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谭郁凯使了很大的劲, 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甚至让她感觉到疼, 却依旧只是看着她沉默着。

林曦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声一出口，竟让她想起顾毓琳喊莫向远的时候，轻而柔和,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其实她和顾毓琳有什么不一样。

“小曦, ”谭郁凯终于慢慢地开口, “我为了这个机会努力太久了, 我不想放弃。”

早餐带给林曦的一点点暖意早就散去，此刻她只觉得手足冰冷。往年冬天, 她觉得冷的时候，总喜欢把手插进谭郁凯的口袋了，或者放到他的手心里，那时总以为，他的手一直都是这样温暖，却没想到现在也会冰凉如此。

林曦用另外一只手去掰谭郁凯握着她的手，触到他手上那道伤疤的时候，她整个人的怔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下了狠劲，挣开了他的手。

再说话时，她已经平静下来，她说，“你走吧，我知道这机会对你很重要，我以前不是你的绊脚石，以后也不会是的。”

林曦转身走进了宿舍大楼，这一次不再回头，她不是没有感觉到谭郁凯眼中的留恋，只不过宠物养久了都会有感情，更何况他们在一起都快四年了。也许是她太贪心了，可她要的不仅仅是这样而已。

谭郁凯和许佳宁离开的那一天，林曦没有去送，她就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她做不到好聚好散。甚至连林母特意准备酒菜为许佳宁践行的那一天，她也托辞没有回去。

林曦突然改变主意不出国了，林父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深究，只要不是有违原则的事情，他向来都尊重她的选择。

周末的时候，林母经常打电话让林曦回去吃饭，林曦要么就是借口有事回不去，要么就将电话拿开一段距离假装信号不好。起初林母还肯随着她去，几次以后，林母也沉不住气，终于在电话里面问她，“小曦，你心里是不是怨我啊？”

虽然将手机拿远了，但林曦还是听到了林母的话，她觉得心里涩涩的，很不是滋味。她将手机慢慢拿回耳边，说：“我今天还要写一篇报告，明天晚上再回去。”然后她听到妈妈在电话那头高兴地应了一声，她挂掉电话，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计划出国，以林曦的成绩，在国内是可以保研的。如今失去了这个机会，再加上研究生考试已过，就算要考也得等到明年。

李美人得知她放弃出国的机会，一个劲儿地骂她窝囊，俞真真也不劝她，只说她努力了这么久，放弃太可惜了。

当初说要出国，也是为了谭郁凯，可如今最初的原因都已经不在了，留着最后的结果只会让她更加放不下。就像顾毓琳说的那样，也许有一天她会后悔，但现在她想遵从自己的心走，说她赌气也好，说她不成熟也好，她都认了。

看同学们读书的读书，实习的实习，林曦决定先找份工作再说，她在几家医院里投了简历，有本市的，也有外省的。

那一段时间，她除了去面试以外，就是在宿舍里面看书等通知，日子也算过得清净。

有天她正从超市里购物回来，刚进宿舍的门就接到程邵岩的电话，他特别言简意赅地告诉她一个消息，他也要出国了，打算再去念几年书。

林曦听完以后“哦”了一声，“那到时我去机场送送你吧。”

程邵岩答了一声“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谁也留不住谁，合则聚，不合则散，林曦突然发现，一切竟是这样简单。

送程邵岩出国的那一天，林曦才知道他是跟董静一起走的。程母也去为他们送行，她仿佛对未来儿媳特别中意，撇下一旁的儿子不管，一心一意地跟董静聊起天来。

林曦坐在程邵岩一旁，捅了捅他的胳膊，看着董静的方向轻声说，“你看程妈妈这么喜欢董静，你以后要对她好一点，要不然你会成为全民公敌的。”

“管好你自己吧，我对她好着呢，不信我把她喊来你问问。”程邵岩一副作势欲喊的样子。

“你喊呀，你敢喊，我就敢问。”林曦料他没那么无聊，所以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果然程邵岩还是耗不过她，只是不那么粗鲁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前几天，林曦刚刚将自己一头长长的直发剪成了蓬蓬的短发，柔柔的，软软的，像棉花糖一样，还带着洗发水清凉的味道。如果放在平时，她早就一把甩开程邵岩的手了，可能是因着分别在即，她才肯容忍他这样破坏她的发型。程邵岩显然很是受用，难得温言软语地叮嘱道：“你啊，以后照顾好自己，别再这么不知死活，这么莽撞了。”

林曦像听了什么冷笑话一般，“哈哈”笑了两声，“真巧，这话正好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飞机照常延误了些时间，林曦和程邵岩却再是无话可说。以前林曦总听别人说，人长大了，有些感情也会变，那时她不信，现在却验证在自己身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她和程邵岩也变得生疏起来，也会有相对无言的时候。

程母终于和董静聊完天，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来，总归还要再叮嘱几声。林曦让出位置来给程母，自己则坐到了董静的旁边。林曦只见过董静一次，但有些人言谈之间就能露出真性情来，她本能地觉得董静是个可以和她成为朋友的人。

“你真可爱。”这是董静跟林曦打完招呼以后跟她说得第一句话，着实把她给弄糊涂了，她刚刚不知所措地“啊”了一声，就听见董静更加匪夷所思的一句话，“难怪邵岩总是放不下你。”

“不不不，”林曦边摇头便摆手，如果可以，她连脚都想要一并用上了，“我跟石，不是，我跟程邵岩不是那样的关系，你可千万别误会了。”

“我知道，你们是哥们嘛，我没误会啊。”董静十分从容地微笑，却看得林曦发毛，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过林曦没来得及多想，因为她突然感到小腹处一阵绞痛，她用手按了按，好歹忍住了，她打算等送他们走了以后再去医院。

林曦终究没能忍到他们离开，程邵岩都已经走进安检了，却不知为何回头看了一眼，而这一眼又恰好碰上林曦因腹痛而倒在地上的一幕。

后来林曦时常觉得，这个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和巧合，如果她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肚子痛，如果她能够忍到程邵岩上飞机，又如果程邵岩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那他们就可以是一辈子的朋友，不用做夫妻，还成了怨偶这样复杂难堪。

林曦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黑色的背景，万家灯火齐亮。自己躺在一个四周墙壁都雪白雪白的病房里，手上还扎着针，吊着点滴，小腹处不时传来隐隐的痛。林母正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而林父则背对着她站在窗边。

“小曦。”林母见林曦醒来，脸上出现了片刻的笑意，很快却又被愁容代替，只听她紧张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曦觉得又累又懒怠，只对林母摇了摇头。

林母仿佛还想要说什么，但又犹豫着迟迟开不了口，她轻轻地揉了揉林曦的头发，轻声问她，“小曦，你说，你怎么会怀孕呢？你还那么小。”

这话就像是晴天里的一记雷，将林曦当场就给劈傻了，怔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原还抱着希望，希望是医院诊断错误了，可她突然就想起了和谭郁凯在宾馆的那一晚。最近她的身体是有些反常，可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导致的经期紊乱，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还有怀孕这一说在这儿等着她。

林母看着她一副骇然的表情，料想她也是现在才知道，便责怪道：“你自己也是学医的，怎么能这么大意呢？”

其实这点小常识林曦还是有的，那天从宾馆里面出来以后，林曦让谭郁凯先回学校，自己则去药店买药避孕，谁知药店还没开门，后来她又接到老师的电话让她回去改论文，这样一忙活就错过了避孕的时间。后来想起来了，她也没有多放在心上，她从小到大，运气都还不错，她想没理由这次这样倒霉，谁知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林曦，你跟我说实话，”林母迟疑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这孩子是谁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林母还未来得及讲完，就被林曦打断了，“我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

“你再说一遍。”一旁传来林父冷硬的声音，只见他已转身走过来。在林曦的记忆里，爸爸从来就是和蔼可亲的，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爸爸会这样严厉地看着她，用这样生硬的语气跟她讲话。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怒气和失望，她不是不不害怕，却还是只能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林父，又重复了一句，“我是说，我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林曦刚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脸上早就重重地挨了林父一巴掌。林父这次可一点儿都没手下留情，刚一打完，林曦的脸上就隐隐可见一个巴掌印。林曦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只能感觉到林母轻轻抚摸她被打的一边脸，流着眼泪在跟她说话，至于说什么，她也听不清楚。

许久她才恢复过来，原来林母是在问她痛不痛，她反应有些慢，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只见林父在椅子上坐下，他的眼里依旧有失望，却少了些怒气，仿佛已经平静下来，他说：“林曦，你从小爱玩爱闹，我都由着你去，因为我觉得你是有主意的孩子，你心里是有分寸的，可是这次，你真的让爸爸失望了。”

林曦突然觉得脸上一点儿都不痛了，因为有一个地方比脸上更痛。她宁愿爸爸再甩她一个巴掌，她也不愿意听他这样说。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个手把手教她下棋，那个和她在书房里对弈，夸她有悟性，告诉她“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爸爸会对她说，她让他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