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织造曹家的故事
作者:杨盛芳 | 分类:历史 | 字数:17.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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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京东地震
李元辅回到镇江,有了一种涨行市的感觉。他既没有拜会刘显贵,也没有回禀布政使,只是到巡抚的府邸送了一千两“瓜敬”就闭门谢客了,当然,知府衙门的事宜他还是要打理的。
在外办差几个月,府邸的事宜他都交给了本府的同知。同知仁心宅厚,办事也兢兢业业,所以,事无巨细都料理的井井有条,纰漏不多。李知府不在时,同知拿不准的事情基本上采取托的办法等待李元辅回来再说,李元辅看了卷宗,核查了账目,听听禀报都很满意。
只是听说近两个月刘军门、布政使几次三番地到知府衙门结算粮饷钱款,还要借款垫付军饷时才勾起了李元辅怨恨。他知道,同知说的时间正是青州火灾的前后,知道他们一两银子也没搞走后,李元辅的心里才略微舒畅了一点。
李元辅犒赏同知,几杯酒下肚后,同知提醒说:刘军门、布政使那儿您应该尽早去一趟,他们三天两头儿的到府上打听您音信,好像有什么机要、紧迫的事要与您商量。李元辅料定是隆必额,隆座师来信点拨他们了,心中不免有点得意,听了同知的话李元辅摆摆手,大刺刺地说:“不着急,让他俩再急两天也无妨。”
刘军门听说李元辅回到镇江后,一直等着李元辅的拜会,谁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影,等了几天后,他实在憋不住了风风火火地赶到知府衙门。衙役见了一溜烟儿地进去禀报“京口将军光临”。李元辅听了慢条斯理地穿戴好了,不急不慌地出外迎接,快到二跨院了,能隐隐约约见到刘军门头上的红珊瑚顶子时,李元辅才紧跑了几步迎了上去。
一打照面,刘显贵劈头盖脸地说:“李知府您可真沉得住气,都火上房了。”李元辅不急不慌嘴里叨唠着:“军门别来无恙。别来无恙。”猛然他想到“火”字,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奇痒,不自觉地扭动着身子。刘显贵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语和李元辅的不自在,马上变换成语气和缓地问:“一路辛苦啦,一路辛苦啊。”俩人十分尴尬地寒暄着进了客厅。
茗了几口茶,刘显贵开门见山地问:“怎么样,隆太师可好?有什么吩咐嘛?老人家问过咱们的情况吗?”听着刘显贵焦急且没头没脑的问题,李元辅心里猜想:座师给他们的信里一定是戳中了要害,什么要害呐?当然是银两的数目。看来,刘显贵的一连串问题主要是最后那个“他老人家问过咱们情况吗?”李元辅说:“老座师身体硬朗才思敏捷,事无巨细还是喜欢刨根问底呀。”刘显贵问:“老太师一定关心江南的税银和盐场吧?”“老座师在朝廷上还是运筹帷幄德高望重哇。”李元辅还是所问非所答。
看着刘显贵急迫的样子,李元辅又给他讲了讲北京城的见闻,什么明珠府哇,博学鸿儒的轶事趣闻呀,还把傅山死不殿试的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刘显贵听,把刘显贵腻味的直皱眉头。聊完京城,李元辅又聊路上的见闻。刘显贵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说:“隆太师来信,细问了税银征收和三大盐场的产量,里面有责怪之意,特别是强调‘军需物品与性命攸关让我好自为之。他都问你什么了,你是怎么回禀的,今年的税银和盐场的产量你跟他老人家露底没有?!’”刘显贵说得急赤白脸,一口气问完,喝了一大口茶后盯着李元辅等待听下文。
刘显贵单刀直入的问话,逼得李元辅没有了周旋余地,但又不能照实讲。怎么跟他说呐?我跟隆太师交了实底?不行,那不变相承认我把刘显贵和贾明给卖了,今后怎么再处事。可是要说隆太师不知道实情也不成,也算把两人坑了。要说隆太师多少知道点实情,知道多少呐?怎么敷衍刘显贵更妥当呐?李元辅一时还斟酌不词语,抬头看看刘显贵,发现对方正盯着他等回话呐。正在李元辅尴尬之时,衙役又报:布政使大人到。李元辅闻讯麻利起身去迎接他的顶头上司了。
贾明接到隆必额的信后,也是火急火燎。听说李元辅回来了,也是等了几天没见踪影,知道这小子在摔耙子,闹情绪,就从江宁风尘仆仆赶了过来。仨人重新落座,关上门后贾明问:“老人家信上说‘眼里别光盯着银子,小心脖颈后面的刀’是什么意思?朝廷上有什么变故?隆太师他怎么样?老人家信里说:‘细情问李知府便知,’赶快说说‘详情。’”李元辅听了贾明的一番话心里佩服,到底是进士出身,一眼就看到要害之处了,不像刘军门脑袋后面悬把刀,他还一心一意地数银子呐。看刘显贵、贾明都用渴望的眼神望着自己,李元辅整了整顶戴,拿腔拿调地说:“在下的座师他老人家十分关怀我们,一见面就问家里的情况,问江南的情况,问税银的征收和三大盐场的产量。”刘军门听这儿打断问:“你怎么说的,兜底说了?”李元辅说:“那些都不重要。”“怎么不重要,你都怎么说的?”刘军门还是不依不饶。李元辅求助般看着贾明,贾明心领神会插话说:“军门,咱们捡重要的先说。”“什么重要?”刘显贵固执地问。李元辅不耐烦地说:“刀,咱们头上的那把刀。”“什么刀?谁的刀?”刘显贵不解地问。贾明也烦了说:“你听李知府细说嘛。”李元辅把他与隆必额密谈的核心内容跟俩人亮了底:“‘账本要命’,‘曹家手里悬着的那把刀更要命’‘与曹家不共戴天’。”
刘显贵和贾明字斟句酌领会着这三句话。贾明突然问道:“去年我们私立名目多征收的那二十七万两银子被曹家罚没了,他们拿走银子的时候,手续齐全吗?”李元辅说:“齐全,我府的同知亲手办理的,曹家出具的是漕运御史的票据,我们这边是以镇江府多交税银的名义与他们交割的。”“票据都保存好了?”“进库、出库、验收、移交道道手续齐全保存完好,我府同知办事,您就一百个放心。”听着李显贵胸有成竹的答复,贾明这才点点头。刘军门也说:“明白了,曹家就是悬在咱们头上的那把刀!”说完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三个人一起又密谋了半天,琢磨怎样清除他们的心腹之患。
那天,隆必额在朝堂上损失了两名心腹不说,还被人当庭顶撞、奚落、嘲讽一番,这让他颜面尽失,好几个月羞于见人,所以,上朝时总是灰溜溜的。隆必额心里的感受是:委屈、郁闷、愤恨。他,堂堂的顾命大臣,正一品宝石红的顶戴花铃,以往在朝堂上跺跺脚满朝震撼的主儿,今儿,让这些晚辈后生指责、奚落,心里真咽不下这口气!我怎么了,隆必额想,不就是怕老祖宗的规矩、章法被他们恣意践踏吗?“把妄自尊大的明朝遗民奉为上宾”,“殿试不弥封考卷”,“考试不计时间”,“当场授受官爵”,这些都不是先帝爷的规矩吧?!我身为顾命大臣当然要恪尽职守,门生们要据理力争也符合情理,可皇上却一边倒,当庭严惩两位门生,这不明摆着当众打他隆必额的脸吗,谁不知道这两位是他的门生?!明珠更甚,奚落他的口吻、言辞犀利歹毒,如同撕自己的这张老脸!隆必额郁闷到了极点,憋了一肚子的邪火。
上朝时他羞于见人,下朝回家他是懒得见人,白天他郁闷发呆,晚上又辗转难眠。他被顶撞,被奚落和两位得意门生被罢免治罪后,朝廷上为他马首是瞻的人明显减少,敢随声附和的也不多了,隆必额的气场小多了。
以前隆必额的府邸经常是门庭若市,要见隆太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顶戴品级等同的,还要按先来后到排队,排在前头的几个还要看门房的脸色和“门敬”的多少,现在可好门可罗雀了,连门房们都暗自咒骂:树倒猢狲散,妈的,树还没倒呐,猢狲们都跑哪儿去了?
隆必额没了哼哈二将,没了趋炎附势的猢狲们就像脱水的蛟龙,平川上的老虎,既翻不起风浪又耍不起威风,孤独寂寞的抓耳挠腮。
这天晌午,他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门房禀告:“通州知府送‘瓜敬’来了”,他听了不由自主地嘟囔道:“都入夏了。” 房门欣喜地回禀道: “可不,进七月了,到送‘瓜敬’的时节了。”隆必额听了一咕噜翻身起来,手脚麻利地换好朝服,精神焕发地去会客了。跟在后面的门房心里直嘀咕,近来萎靡不振的老爷,今天是怎么了,是夏季的阳气贯通了老人家的经络?还是“瓜敬”时节令他刺激?老人家怎么突然就精神抖擞了?来禀告时,他还提心吊胆的生怕老爷不顺心,收到的“门敬”再吐出去还得挨顿骂,看了老爷的精神头儿,门房的心里踏实了随即把通州知府的门敬揣进怀里。
隆必额这几个月,心里的邪火一直在肚子里串游就是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他绞尽脑汁想找个机会把这股邪火、怨气发泄出去。
上朝时他经常看态势,寻找、把握发泄的机会,可皇上对他爱搭不理的脸色和群臣们对他敬而远之的态度,他就心凉了哪敢再招惹烦恼。
朝堂上找不到机会,他就算计着暗地里煽风点火。他寻思着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车水马龙,到时借高朋满座的场合,让几个敢‘仗义执言’的门生门多发发牢骚泄泄私愤,勾起大家的不满,条件成熟就联名上奏折,该参的参该弹劾的弹劾,不能让明珠等人为所欲为。
可出乎意料,这几个月他的门前不是门庭若市而是门可罗雀,隆必额连个扇阴风的机会都没找到,又眼见几位“博学鸿儒”把他的门生替换下来,隆必额的怨气和邪火几乎到了要爆炸的程度。
此时,发泄的机会来了,对隆必额来说“瓜敬”就是救命的稻草。入夏了! “瓜敬”来了, “瓜敬”就是一个良好的时机!隆必额欣喜地想。
“瓜敬、炭敬”,“三节、两日”是大清朝京官们非常喜悦和喜欢的日子。“瓜敬”就是夏季,地方官员或下级官员以吃瓜纳凉的名义,送给京官或上司的孝敬银两 。“炭敬”则是每年入冬时节,以送炭火钱为名送的孝敬银两。
“三节两日”是指春节、中秋、元宵三个节日和上级官员夫妻两人的生日,也要按惯例送孝敬银两。这些节气、节日是官员们相互走动联络感情,结党营私的大好时机。隆必额一听到了“瓜敬”时节觉得机会来了。
通县知府是隆必额的门生,但此人知书达理清高孤僻是个点化不开轴人,不是结党营私的材料,所以,隆必额与他保持仅仅是师生关系,办起事来彼此都是公事公办。对于像通州知府这类人,隆必额只能在他的耳旁里放放风:什么科举殿试是朝廷的根本呐,撼动不得,一撼动就要地动山摇哇,什么老祖宗的规矩不能轻易开口子呦,开了可怎么补救?本次恩科取仕可是恩宠过头啦!什么先帝爷在天之灵该作何感想呀等等。通州知府听了隆必额的感慨,只是哼哼唧唧的应着,找了个机会递上“瓜敬”银子就告辞退下了。
后一个来送“瓜敬”的是大理寺的少卿,隆必额的心腹得意门生,俩人的交谈就深一层了。隆必额一提恩科取仕,还没容他感慨、诅咒,大理寺少卿先咬牙啮齿地叫骂起来:“高士奇算个什么东西,前些天竟被钦定为礼部侍郎戴上了正三品的顶戴。这小子取得功名才几天?岂有此理嘛。”
隆必额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恩科取仕之前也是做过平事、丞正的嘛。”“平事、承正也只是个六品七品的顶戴,经过恩科取仕竟换上了正三品的顶戴,我是康熙六年的功名,司务、平事、寺丞,一级、级做了小十年才是正四品的少卿,天理难容!”
“你们大理寺卿与人家礼部的尚书本身就差着行市嘛。”隆必额善用激将法。当看到少卿已是怒不可遏时,他觉得火候差不多时就接着说:“别老看着人家的顶戴红眼,后面恩科的人一个个虎视眈眈的瞪大了眼睛都盯着你们的顶戴花铃呐。你们比的了天子门生?有了他们,你们谁的位子都坐不踏实?不定哪天你们头上的顶戴花铃就戴在他们的头上了。”
少卿听后气哼哼地说:“一帮神马东西一定要把这帮野翰林搞臭,搞得他们声名狼藉,搞得他们无地自容!”隆必额说:“‘野’要讲出‘野’的道理,不要像张侍郎那样流言蜚语般地发牢骚,无济于事还得不偿失要动动脑子。‘考试不记时间。’写上它十天八天的,能与三天两晚上就交卷的水平相提并论吗?‘不弥封考卷’留如此大的回旋余地想干嘛?做手脚?高士奇文章写得确实好,可卷面一塌糊涂怎么能进一甲?先帝爷有‘即授官爵’的规矩吗?高士奇给个翰林的虚职已经是皇恩浩大了,没多长时间又实授了礼部侍郎成何体统?你们要戳就要戳要害,要善揣摩动脑筋!再不行,可以找有同感的同僚们、故旧们讨论讨论呀,商榷商榷嘛,兼听则明嘛。”
少卿听了不住点头,恭维道:“还是太师高明。”少卿问:太师,听说傅山受了翰林编修还坚决回山西了?”隆必额说:“龙颜无光呀,让人笑话呀!岂止是傅山,顾赤方受了功名又承蒙皇上亲自挽留,人家还甩手回了江南呐。”
少卿说:“嗨,图何许呐?几时的事?学生前两天还听说皇上召见了顾赤方双方交谈甚为投机,还要编纂什么《当朝大辞书》和《全唐诗》呐?怎么甩手就走了呐?给他的可是翰林侍从哇,那就是‘天子的文学侍从’哇,何等的恩宠!何等的荣耀!这还留不住顾景星?!”“所以皇上才郁闷才不好向众臣交代啊,一肚子怨气只能对咱们发喽。”隆必额幸灾乐祸地说。
少卿转念一想说:“这全怪纳兰明珠和冯倔头欺君误国罪当不赦,一定要参他们一本!”“喂喂,冯老倔头不要招他啊,招不起的,招惹他也没意义,再说,‘罪当不赦’不是你凭空说的,喊两句就能把他们打进你的大理寺了?荒唐。”隆必额对少卿的不长进感到不悦。
少卿看到隆必额的神情不爽快就说:“恩师放心,我回去马上找人商量商量,把刚才说的这些事也给大家吹吹风听听大家的高见。”隆必额这才喜笑颜开。
大理寺少卿递上二百两 “瓜敬”银票就要告辞,隆必额示意他等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少卿。少卿不好意思地推让道:“恩师,那有这等道理,今天专程给您送‘瓜敬’的怎么能----”隆必额把银票往少卿怀里一塞,说:“你家的状况我了解早给你准备的,最近不是没机会吗。”说吧就端茶送客了,少卿心怀感激地走了。
近些天,隆必额的府门前又恢复了门庭若市的景象,都是给他老人家送“瓜敬”的。这里面像通州知府类型人居多,碍于故旧门生或上下级的情面走个套路,当然,也不乏像大理寺少卿那般的隆必额朋党,反正“瓜敬”时节之后,对“博学鸿儒”和“恩科取仕”的不实之词,诽谤之语在京城乃至全国上下传得沸沸扬扬。
隆必额再上朝时,腰杆子挺直了,说话也有了底气。
隆必额最看不惯纳兰明珠,听到纳兰明珠说话就腻歪,一心想找找岔儿治他。
朝堂上,不管廷议什么题目,隆必额都要把话题往“恩科取仕”上引,他的奏本也是转弯抹角地嘲讽“恩科取仕”。一时间,朝野上下有关“博学鸿儒”和“恩科取仕”的奇谈怪论不断粉墨登场。
有关“恩科取士”的故事,不仅灌进皇上的耳朵连紫禁城后宫都没能幸免。,知情或不知情的皇亲国戚们也“恩科取士”议论纷纷众说不一。
康熙明白:“恩科取仕”戳到了隆必额和既得利益者的要害,特别是皇上的几位门生补了总督、巡抚的实缺,另几位门生又替换了几个昏庸无能的尚书、侍郎,这让既得利益者疼得忍不住哇哇叫。
康熙对朝野上下沸沸扬扬的议论淡然处之,一派运筹帷幄的神态。
可是康熙淡然处置的心态没过多久就遇到了史无前例的考验——地震,京东地震。
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公元1679年9月2日)上午,北京城内突然黑气障空,电闪雷鸣,鸟兽惊窜,地动山摇。瞬间,城内房舍倾覆,地裂泉涌,人员死伤无数。
片刻后,钟鼓楼,钟鼓齐鸣。刚刚下了早朝往家赶的官员们,又掉头往紫禁城狂奔。
纳兰明珠、纳兰性德和冯溥、隆必额等最先疾驶进宫。沿途,他们看到刚刚还完好如初的街巷、房屋、道路,顷刻间已是残檐断壁,道路翻浆,遍地哀嚎,人们个个惶恐不安忧心忡忡。
他们进了大清门,虽然看到也有残檐断壁遍地狼藉的场面,但宫内的太和殿、勤政殿等安然无恙。当远远地看到康熙皇上在曹寅等侍卫的簇拥下正迎面向他们急匆匆赶来时,大家的心才踏实下来。隆必额抢先跪下声嘶力竭地喊了声:“皇上”就泣不成声了。
康熙把手一挥大声说道:“淡定!”曹寅说:“皇上口谕: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太和殿前议事。”此时,又有一大批官员陆续赶来,康熙看看要找的官员基本到了,就在太和殿前汉白玉桥上朝见群臣。
冯溥首先禀告:“依臣之见应立即传谕各方从速勘查灾情做到心中有数,同时速令户部、工部准备救济,当前勘察灾情和筹备银两为要务。”康熙准奏,当场拟文,即刻给各省和周边府县发了上谕,户部、工部的尚书、侍郎们也即刻回衙门筹备部署。
隆必额接着禀报:“臣以为地震警示:政事有不协天心之处,请皇上择黄道吉日往天坛祭天以顺天意。”康熙点头赞许,逐令銮仪卫纳兰性德、曹寅等准备择日祭天。
几天后,各地禀报震情的折子就堆满了康熙的御案。
京城内,亡千人,伤无数,倒塌房屋三万(砖房一万三,土坯房一万八)。 京城周边的通州府、顺义、怀柔、平谷、蓟州等震情也十分惨烈,仅通州一处就压死万余人,城门楼及城内的府衙街巷,民房等余存无几。
平谷、三河县是这次地震最为惨烈地方。仅以三河县的惨状为例:“土砾成丘,尸骸枕,复峘欹户之下嚎哭**,耳不忍闻,目不忍睹。”城内外城军民死伤不计其数。公署、县衙城峘、民宅、庙宇十之八九倒塌或倾斜。
香河、固安、永清、武清等州县惨状也不堪目睹,“压死人兽甚多。在上述州县的朝廷命官下至县令,上至道台、学士、员外、总河、参政等级别的官员皆有死伤,过往留宿此地的李总兵携带家眷八十七口,在驿站中俱陷只活三人。”
地震不但对直隶各府道造成巨大损失,山西、陕西、辽东、河南等地也受到了波及。
康熙皇上天坛祭天回来后心情略微稳,但看到御案上的震情奏折越叠越高时,情绪又波动起来。
地震后,隆必额一伙儿缓过气来,他们扬眉吐气,架势咄咄逼人。隆必额下对群臣上对皇上,说话办事时经常显露出兴师问罪是姿态。康熙见状心里默念:慎独、慎独,制怒,制怒,来平稳自己情绪。
震后的京城,街巷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一派凄凉景象,可此时此刻的隆必额府邸却灯火通明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他的门生、故旧,以房屋倒塌、家有危房或防震躲灾为口实,纷纷到隆必额府邸品茶、吃喝,串门、留宿,茶余饭后还彻夜长谈。他们长谈的话题对外的口径是商讨勘灾、救灾之妙计良策,为皇上和大清国分忧;实质的内容却是借题发挥,宣泄各自心中的积怨和不满。他们先把这次天灾归结为人祸,然后又把人祸嫁祸给“恩科取仕”,他们想借机削弱皇上日益巩固的皇位基础。隆必额及其朋党们把京东地震当成了他们“扭转乾坤”和恢复势力的天赐良机。
这些天,在朝堂上,不论是例行的早朝还是临时召集的勘灾赈灾的朝会,隆必额逢会必提天灾然后就讲人祸。他不但把二者说成因果关系,而且还把因果颠倒过来,用人祸引来了天灾到处发难。
他的朋党们也明里暗里把人祸往 “恩科取仕”上导引,把天灾嫁祸于重用“博学鸿儒”的朝政上。一时间,人祸导致天灾的话题被炒得朝野尽知。
除了天灾人祸的话题,朝廷上经常是一片寂静。这些天,康熙白天晚上耳朵里都是人祸导致天灾的话题,他听腻了,讨厌了,甚至觉得在大清国最为艰难和危难的日月,这些吵吵闹闹的人头脑简单,昏庸无度。当然,他敏锐地觉察到有人无理取闹兴风作浪,所以,每次朝会他根本不搭理这等话题。
可是不明原委的大臣们听着这个话题,觉得似乎也有几分情理。隆必额等人抛出的话题逐渐开始同化或掌控了朝臣们的情绪。
看到人心的趋向隆必额不觉有点得意忘形,可皇上始终不接天灾人祸的话题。人们在猜测揣摩皇上心思,涉及此话题时不免都谨慎起来。
隆必额见状有些亟不可待。他看透了,皇上被当前的天灾给吓蒙了,虽然皇上嘴说淡定,举止沉稳、不乱方寸,可他面临的毕竟是经年不遇的天灾呀。别说是缺乏历练的年轻皇上,就连冯溥这个历经崇祯、顺治、本朝的三朝元老,一个学富五车的名家大儒也连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史无前例的天灾呀!”他,隆必额也是见多识广的大臣,战场上的血腥厮杀,萧蔷之内的生死博弈什么没见过?!可看到地震的惨状,听着几天来的震情奏报他也含糊了也惊慌失措甚至目瞪口呆。
隆必额想:应趁皇上晕头转向之时敦促他反思反省一番!满汉八旗人才济济,攻城拔寨所向披靡,有必要“恩科取仕”吗?大清朝的天下是马上的功夫,有必要搞那套哗众取宠的把戏吗?朝堂之上文才武略的将相比比皆是,有必要笼络一帮居心叵测的明末遗民吗?为了“恩科取仕”,取悦这帮博学鸿儒,您竟然屡屡破坏先帝和祖宗的规矩和章法,这不就是人祸吗?
隆必额想:一定要趁着此时机要挟皇上“丢卒保车”,让纳兰明珠等人站出来替皇上承担罪责。什么“博学鸿儒”,什么“恩科取士”一概取缔废除推到重来!如若皇上舍不得自己的肱骨之臣,舍不得他的“博学鸿儒”和“恩科取士”,那就是不承认人祸引来的天灾,到那时,隆必额恶狠狠地想:我可要履行顾命之责了,替先帝提醒、警示皇上了!提醒、警示什么呐?皇上应该下“罪己诏”昭告天下。
皇上下“罪己诏”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朝野震动不说,连大清国的根基都有可能被撼动。你想,皇上向天下人公开说:罪责在我,我错了!就等于又一次地动山摇的大地震。大地震灾民遍野,云南两广三藩未绝,时刻窥视大清江山的额尔丹又在蠢蠢欲动,内忧外患之下皇上要是认错,服软,认怂,将是一幅什么局面?轻则祸起萧墙,重则天下大乱。隆必额断定,皇上就是宁走崇祯帝的煤山路也不会下罪已诏!皇上不下“罪已诏”还是那条路,“丢卒保帅”,找几个“替罪羊”和“几件事”来兴师问罪并严惩不贷,那纳兰明珠和几个“博学鸿儒”就成了首办、必办的对象!这些人倒了,皇上软了,江宁曹家还算个逑!
这些天,隆必额等人的茶余饭后彻夜长谈的都是谋划着这些阴招。他们认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挣扎、翻身,甚至活命的天赐良机。不共戴天,你死我活就在此一举,决不能痛失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隆必额请皇上祭天,说白了,就是在点拨、提醒、甚至警醒皇上!凭借皇上的圣明,他的言外之意还用挑明吗?告慰苍天,能不在乎民意吗?天灾、人祸没有因果关系吗?隆必额出手了。
这些天,例行的朝会也好,应急勘灾赈灾的朝会也罢,隆必额与他的朋党们,分层级、换角度,以不同的方式拟奏章、上条陈,以致在报送的灾情密报上加注解,千方百计地把皇上和群臣们往天灾与人祸上启发、引导。可是皇上看了奏章,密报,听了呈请、禀报,就是不表态,或者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接隆必额一伙儿人的话茬。
皇上是听不明白?还是看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隆必额等人弄不明白。皇上对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应该比任何人都敏感,都在意,大清国说到底就是他家的天下,可皇上为什么不表态呐?隆必额等人有点坐不住了。
他们又聚到隆必额府邸集思广议,最终推断有三种可能:一是皇上已经开始找替罪羊了,只是在找肥大的还是瘦小的上犹豫不定或在斟酌权衡。二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蒙混过关。三是用时间消磨群情,时间一长,灾情一缓,就不了了之了。
隆必额等也谋划了三条对策:一是,替罪羊决不能瘦小,越肥大越好,纳兰明珠的肥瘦基本合适。二是,“博学鸿儒”和“恩科取仕”绝不是小事,是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头等大事,这件事必须说清楚,该作废的作废,该罢官的罢官,该追究的追究!三是,“替罪羊”伏法和废除“恩科取仕”人员功名这两件大事决不能拖延!要对举国上下有个交代。当然,纳兰明珠的几个朋党和冯溥等也不能轻易放过。如若不然,皇上只能下罪己诏,自己亲自向天下人谢罪了。
三条妙计一出,隆必额府客厅人声鼎沸,齐声说好、说妙,说简直是妙不可言。定好三招妙计,隆必额脸色一板,威严地问:谁来打头阵,讨说法呢?谁敢舍得一身剐,跟皇上把话儿挑明?
大家当然晓得打头阵可不是闹著玩儿的,关系着自家的性命呐,人们都绷紧了神经,谁也不敢轻易出声,客厅里静得让人发憋。
见没人吱声隆必额很尴尬,心想:“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些家伙,拿银子时,一个个小嘴巴巴的脆生,什么马前卒呀,肝脑涂地呀,当牛做马呀,一串信誓旦旦的忠言,可需要时连个屁都不敢放。他用发狠的眼神逐一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这令大家不敢抬眼看他,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就在隆必额摇头叹息,大失所望之时,大理寺少卿挺起胸脯说:“到时候看门生的。”他的声调不高,但在客厅里显得脆响,脆响之后,客厅里瞬间就恢复了生机,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大家纷纷向大理寺少卿挑大拇指,叽叽喳喳的赞誉之声响彻客厅。隆必额松了口气,看着少卿不住点头。
这天早朝,大理寺少卿不负众望,首先出班奏报:“天灾人祸,地震示警,实因一些政事不协天意,不合祖制,故招此灾变。天灾乃人祸招引,臣以为应当惩办罪臣,以谢天下。故本期‘恩科取仕’者应当削职为民,傅山、顾景星等蔑视朝廷应交大理寺定罪,鼓吹重用‘博学鸿儒’者也难逃其责。三者不办,人祸不除,天意不协,天灾难免也。”隆必额则马上高声附和道:“少卿所言极是,人祸必除才能和协天意,天意不可违呀!”
听了大理寺少卿的奏本和隆必额的附和,隆必额的朋党们犹如听到了号令,一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纳兰明珠和冯溥听了二人的言辞,都意识到这等言辞简直就像逼宫!再环视四周,见隆必额的几个朋党也在蠢蠢欲动,心中觉察他们来者不善。他俩不约而同地用眼神狠狠地盯着朋党中的几个首要,这几个首要都知道领侍卫大臣的厉害,也领教过冯溥得理不饶的倔脾气,看到俩人的眼神时他们各自心里都一哆嗦,把准备好的帮腔话又咽了回去。
康熙不答话,朝臣们也再没人附和,隆必额和大理寺少卿被晾在那里。
康熙知道:大理寺少卿和隆必额一唱一和是想借题发挥,宣泄一己一党的不满。听着他俩嘴里祖制,天意的一顿叫嚣他心里也很恼火:奉天承运的天子是朕,还轮不到尔等越俎代庖,指手画脚的。他本想痛斥俩人一番,打压一下隆必额等人的气焰,但心中默念的慎独、制怒四个字管住了他的口舌。他明白:当前勘灾救灾,稳定民心稳定朝野是大局,任何人、任何事、以致任何情感都不能干扰大局或与这个大局相提并论。
康熙倾心关注的是勘灾救灾的巨额银两从哪儿来,怎样尽快筹得巨额银两才是今天早朝的正题。平叛三藩这些年,朝廷泼出去海量的银两,财政已是捉襟见肘,用现存的库银去赈灾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从各地筹措银两的工作已经刻不容缓。谁有凑钱的锦囊妙计?筹措方式?各省怎样分摊总量?康熙的眼神在寻问大家:哪位爱卿有筹措银两的锦囊妙计。大家不知是看不懂皇上的眼神,还是不愿意接隆必额二人的话茬,早朝竟然长时间的冷场。
隆必额怕冷场时间一长,有人转移话题坐失良机,马上奏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人祸不除,天意不协,凡事就出师无名,叩请皇上先办首恶合天意。”隆必额的朋党们再次听到号令,又鼓足气准备上场时,大地又轻轻地晃动了几下,余震又一次袭击了京城。朝廷上的人们顿时一片恐慌,坐在龙椅上的康熙皇上纹丝未动,这些天的余震让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当大家恢复常态,镇静下来时,已经打好腹稿或准备上场的朋党们不知是恐慌中忘了词句,还是被余震惊醒了神志,也许是瞬间明白了明哲保身的道理吧,反正没人吱声了。隆必额左顾右盼期盼听到朋党们的声音,但他失望了,尴尬了,朝堂上的众人又一次把他晾在那里。
“隆太师整天天灾,人祸的不离口,我想问隆太师:什么是天灾?什么是人祸?”大理寺少卿一看问话的是高士奇,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等隆必额答话,就打断高士奇的话说:“隆太师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你用质问的口吻说话,还懂点尊卑长幼的礼仪吗?亏你也是“恩科取仕”的一甲进士!水准不一,就是不一样嘛。”说完他又上下端详了一番高士奇的顶戴、朝服惊奇地说:“看看,看看嘿,人家恩科取仕不到半年?就换了几次顶戴,前两天还是蓝顶子,两天不见竟成红顶戴了,可他顶戴一红,马上就地震了,这不就是人祸嘛。”说吧,少卿得意地环顾着四周,寻找着附和者。
高士奇并不理睬大理寺少卿的嘲弄,依然盯住隆必额问:“隆太师说“恩科取仕”是人祸,可“恩科取仕”是为了革新吏治,那革新吏治算人祸吗?”隆必额对高士奇不屑一顾并不搭理他的问话。“整顿吏治,政通人和是江山社稷的根本,是金瓯永固的必然,这个简单易懂的道理连个秀才都明白,可隆太师在此道理上纠缠不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呐,还是居心不良或是图谋不轨?”隆必额被羞辱的憋不住劲了,摆出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说:“放肆!老夫不比你等口舌灵巧,也没兴趣与你嘴舌纠缠,尔等心知肚明的事,休与老夫胡搅蛮缠!你就跟大家说说,尔等的作为是不是人祸。”听了隆必额的话,高士奇轻蔑的一笑接茬说:“好,隆太师,您说我是人祸,与我有连带的“恩科取仕”也算人祸,那咱俩就把人祸排排队,我再问问您:‘朋党之间徇私舞弊,可谓人祸?与民生疾苦不使上闻,可谓人祸?苟且侵鱼,捏报虚数中饱私囊可谓人祸?用兵之时将良民庐舍焚毁,囊取财物,可谓人祸?衙门蠢役恐吓索诈,致一事而破数家之产,可谓人祸?’”高士奇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
多年没人敢提及的朝廷积弊,被高士奇一下子给抖了出来,隆必额等人听了脸色和气势都变了。 “我再问问隆太师,“恩科取仕”与这些大逆不道,祸国殃民的肮脏事哪个算是人祸?两者是谁招来了天灾?!整顿吏治,“恩科取仕”是人祸呐还是在消除人祸?!”高士奇说完把袖子一甩,昂着头望着天花板。
沉吟了许久的康熙听了高士奇的一番问话,心中痛快,敞亮,受用,但他没有顺着高士奇的开头去追究人祸的始作俑者,他知道目前不是时机,当前火烧眉毛的事情是筹措银两勘灾救灾。
“不要混肴视听,翻腾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用?!不要转移视线。今天要追究的是引来地震天灾的人祸,这等人祸不除诸事休提!”大理寺少卿有点声嘶力竭的叫嚣道。冯溥见状急切地说:“我朝当务之急是筹措赈灾的银两,眼下户部库银捉襟见肘,赈灾急需巨额银两,从各地火速筹调银两刻不容缓,大家耳闻目睹了京城内外房屋残檐断壁,灾民流离失所的惨状,安置灾民稳定局面是当前的民意,天意!”隆必额听了冯溥的话抬起手来,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哎,冯老先生,您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怎么忘了‘名不正而言不顺’的道理,与敌人开仗也讲‘兵贵神速’,但是再神速,再慌乱也要有个祭旗仪式吧?不对人祸有个交代,又怎么好向天意交代。”
隆必额话音未落,噗通一声,高士奇手举顶戴花铃面对御案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后说:“微臣情愿担当人祸之责,赈灾祭旗先拿微臣开刀,以谢天下,成全天意。”大理寺少卿见状高声说:“高士奇你自不量力,就凭你的顶戴、资历也有资格担当人祸之责?简直是敷衍天意,亵渎天意!”噗通、噗通、噗通又有几个恩科取仕的官员跪在地下,隆必额等见了还是嗤之以鼻。噗通,噗通纳兰明珠和冯溥也举着顶戴跪下,也愿担人祸之责。群臣望着康熙,康熙仍金口不开,此刻的朝廷,静得能听到针尖落地的声响。
隆必额等人也用渴望的眼神望着康熙,心里揣摩着:皇上您拿谁祭旗以谢天下?官小了可是敷衍天意,不但老天不答应就是我们为臣子的也不答应!他们在低头看看跪在地下人们,心里说:哎呀,都是皇上的肱骨之臣,选谁好呐?皇上不会挑花眼、舍不得吧。
御案响动了一下,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分外响亮。大家抬头一看是皇上缓缓地走下龙椅,形神凝重地走向大家,边走边说:“火速赈灾是当务之急。朕为天子,奉天承运。政事不协天心,招此灾难,此朕身之过也,与群臣何预?应受谴责的是朕,各位臣工无所辞责。朕不会诿过臣子,各位臣工当次大难之际上下为有力图修省,以冀消弭。”康熙的语音在寂静的太和殿回荡震响,跪在地上的臣子们开始抽泣了。
康熙缓缓地走进大臣中间,人们慌忙挪动闪出一条通道。康熙他顺着通道走到太和殿的大门外,面向天坛方向跪下了。“皇帝下‘罪已诏’了!‘皇上下罪已诏’了!”被皇上的举措惊吓的人们口无遮拦地喊道。随着喊声,太和殿里噗通、噗通跪成一片,随后是一片痛哭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