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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岭

作者:耿建 | 分类:都市 | 字数:22.7万

第六章

书名:兴安岭 作者:耿建 字数:17671 更新时间:2024-10-10 15:42:49

听说红革从河北回来,海林立即赶来看他。

过去两年海林可谓顺风顺水,自从与常慧确立恋爱关系后,他先从护林队调到劲松林场机关,完成了从工人到干部的身份转换,接着离开林场去了城区镇镇政府,并很快被提拔为副镇长。

春风得意的海林并不愿仕途全仗岳父荫庇,很想凭自己的能力干出些成绩。恰值地区要求各林业局积极发展林下经济,海林经过缜密的调查研究,向镇领导建议在辖区内扶植一批木耳养殖示范户,打响翠岭发展林下经济的第一炮。书记和镇长大为嘉许,不仅采纳了海林的建议,还指派他具体负责这项工作。

就像海林给红革信中写的那样,他第一个想到的示范户人选就是红革。海林见到红革,略一寒暄便迫不及待地谈起木耳养殖,干这个行当是如何如何的利润丰厚,如何如何的前景辉煌。

“养木耳这活儿我从没接触过,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能行吗?”红革不无疑虑。

“你放心,”海林说,“镇里对你们这些示范户从菌种到技术都给予全力支持,你就撸起袖子放心大胆地干吧!”

送走海林后红革把养木耳的事同父母和妻子讲了,征询他们的意见。

孙连福吸着烟思谋半天,开口说:“咱不当这冒尖的,谁愿意当示范户让他当去,等他干成了咱再跟着干。”

“还是你爸说的办法好,”姚淑兰附和说,“咱先别着急下水,站干岸上看看风色再说。”

春枝却表达了不同的意见:“老话说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当示范户一来有政府帮扶,二来竞争也小,干成了也就干成了。如果等人家干成了再跟着大伙一窝蜂地去凑热闹,风险是没有,可也挣不着啥钱。”

红革说:“听海林跟我讲的意思,当示范户好多事政府都管了,不用多少投入,就算干砸了赔进去的也只是自己的力气。爸,妈,不然咱就试一回。”

孙连福和老伴对视一眼,在鞋底磕磕烟灰说:“我们老两口岁数大了,思想有时候跟不上趟,大主意还是你们自己拿。你们真要干的话我和你妈就当好你们的后勤,家务活儿和林兴都交给我俩,只是你们做事千万操心些,稳稳当当别有啥闪失才好。”

春节过后十户示范户都被召集到镇政府的会议室,参加木耳养殖的技术培训。海林作为镇上的主管领导首先讲话,他长篇大论地阐述了发展木耳养殖对突破“独木”经济模式,摆脱林区目前困境的重大意义,接着便请出一位年纪五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向众人隆重介绍:“这位是镇政府从外地给大家请来的老师孔师傅,孔师傅是他们那一带有名的木耳养殖大王,技术那是没的说,希望大家跟着孔师傅好好学习,让木耳养殖在咱翠岭落地生根兴旺发达!”

在热烈的掌声中孔师傅开始给示范户们上课。这位孔师傅身材魁梧声如洪钟,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模样,然而他的表达能力却实在差劲,讲起课来不仅口头语奇多,而且东拉西扯全无头绪,直听得下面的示范户们云山雾罩不知所云。

一个圆脸盘妇女忍不住站起发问:“孔师傅,刚才你说把菌下到地里,到底是啥意思?是说跟种庄稼一样把种子埋地里等它长出来吗?”

“种庄稼?养木耳咋能跟种庄稼一样?”听了她的问题孔师傅知道自己半天工夫是白费了,急赤白脸地说:“我不讲了好几遍了吗?先让菌在培养基里长!”

一个老头子举手说:“孔师傅,我也有个问题,你总说养鸡养鸡的,咱不是养木耳吗?咋总扯到养鸡上头?”

“不是养鸡,是培养基!”孔师傅哭笑不得,“你们咋这么笨呢?讲了这么长时间还不明白。”

“不是我们笨,是你讲的不清楚!”圆脸盘妇女针锋相对毫不客气。

众人也纷纷附和:“可不是,你一会儿说生菌,一会说灭菌,那到底是生菌还是灭菌呀?听得我脑袋都大了。”

“镇里也是,找老师就找个说话明白点儿的,怎么整这么一个颠三倒四的老家伙来!”

孔师傅被大家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突然一跺脚说:“我颠三倒四,那你们找不颠三倒四的来教你们,老子还不伺候了!”说罢拔脚便走。海林忙上前将他拉住,含笑劝解说:“孔师傅,别生气,大家是着急没学会技术,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孔师傅冷着脸说:“王镇长,你啥话也别说了,马上去给我买火车票,我明天就走。”一甩胳膊扬长而去。

孔师傅撂挑子不干,示范户们只好散伙。红革回家吃过午饭,正在炕上陪儿子玩耍,海林上门来了。

海林跟姚淑兰和春枝说笑几句,又逗逗林兴,才和红革走进堂屋讲他们的正事。

红革从烟盒拽出一支烟递给海林,说:“孔师傅不干了,你这当镇长的还得给我们再找个老师啊。”

“你当请个技术过硬的老师那么容易,说找就找?”海林点上烟吸了一口,慢慢吐着烟圈说,“要说也怪,孔师傅私底下聊天嘴皮子满溜的,谁知讲起课来是这个样子,看来老师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我知道了,他就是老话讲的,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

“倒不出来也得让他倒,咱们学一点儿是一点儿。”海林思忖着说,“今晚我想请孔师傅吃顿饭,找你和别的一两个示范户作陪,一定把老师傅哄高兴了,让他明天继续给咱们上课。”

红革说:“行,你们负责说话,陪酒的活儿交给我,不把孔师傅喝得钻到桌子底下,算我孙红革没本事。”

傍晚红革如约来到饭店。海林订的单间里只坐着上午一起上课的圆脸盘妇女,海林和孔师傅还没有来。

红革和圆脸盘妇女随意闲聊,圆脸盘妇女听红革说家里开着租书店,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名叫孙红革?”

“是呀。咱们以前见过面?”红革在脑海里搜寻关于她的记忆。

“你知道薛远吧?我们俩是一家的,我是他媳妇董晓曼。”

“原来是嫂子呀。”红革恍然大悟,“去年一年我都在外头打工,回来也没顾上去看看薛大哥,薛大哥挺好的吧?”

“还是老样子,白天在胶合板厂上班,晚上就写他的破诗。写也是白写,往家里挣不回一分钱。”

“可不能这么说,写诗是多高雅的事,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比如让我写诗,就是杀了我也整不出一首来。”

两人正聊得热闹,海林陪着孔师傅走进了单间,红革和晓曼忙起身招呼。

四人落座,红革将海林带来的一瓶高档酒启开,依次给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满。海林端起杯说:“我提议第一杯酒咱们三个敬孔师傅,正月没过完孔师傅就大老远地来给咱们做培训,实在是对翠岭木耳养殖事业的莫大支持!”

孔师傅并不举杯,冷冰冰地说:“王镇长,现在看你们是找错人了,我讲课水平太差,耽误大家伙了。”

见场面尴尬,晓曼站起来诚恳地对孔师傅说:“孔师傅,是我们不对,我们自己听不明白,反而埋怨你讲得不好。我代表所有示范户给你道歉,这杯酒是我自罚的。”说罢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红革也说:“孔师傅,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也自罚一杯。”将自己的酒也一口干了。

孔师傅见他们这样,自觉找回了面子,脸上开始有了笑意,说:“不是我在这儿吹牛,我们镇子几十家养木耳的,就数我家产量最高质量最好,收木耳的时节有人家愁木耳卖不出去,来我家收木耳的老客排起了长队。好多地方找我去讲课我都不去,要不是你们翠岭三番五次派人上门请我,我也不会来的。”

“那是那是,”海林陪笑举杯,“孔师傅,我是打心眼里敬重你,咱爷俩再干一个。”

一晚上海林三人净拣孔师傅爱听的话说,哄得他眉开眼笑,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终于烂醉如泥歪倒在椅子上。

海林叫了一辆出租车,和红革一起将孔师傅送回招待所,在车上孔师傅兀自口齿不清地嘟囔:“你们……翠岭人酒……酒量可真……真不错……”

以后的几天里孔师傅继续给示范户上课。由于得到海林措辞严厉的叮嘱,示范户们都老老实实地听课,再不敢对孔师傅有丝毫不敬,遇有不明白的地方,也等课间休息时再好声好气地向他请教。孔师傅每日得海林好酒好菜地款待,心情舒畅,上课也便多了几分耐心,有些养殖环节讲一遍示范户们不明白,他就多讲两遍,直到大家确实领会为止。教者用心学者努力,等培训班结束时,示范户们对木耳养殖的工作流程已大体掌握。

养木耳需要很大的场地,这事若搁在以前着实让人犯愁,但如今已不是问题。眼见林区经济每况愈下,许多生计无着的人们选择了逃离,在翠岭的大街小巷,每栋房都可见一两户人家的大门上挂着生锈的锁头,透过板障子缝隙往里瞧,院内瓦砾遍布杂草丛生,麻雀蹦蹦跳跳四处觅食,松鼠纵高伏低追逐嬉闹,昔日人类的居所俨然已成为鸟兽的乐园。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这些被人遗弃的房舍院落正是示范户们养木耳的绝佳场所。

红革看中的是前年搬走的西院王婶家,一是走动方便,二来她家有个面积不小的菜园子可作为菌袋露天管理的场所。红革和春枝一起动手,将王婶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在两人干活的时候,有两只松鼠没有逃走,一直躲在远处不安向这边窥视。红革知道它们的巢穴就在这院子里,欲找到捣毁,春枝劝阻说:“算了,让它们在这儿住着吧,有松鼠当邻居也挺好。”

红革和春枝依孔师傅所教,将桦木锯末、麦麸子等按比例搅拌在一起,做成培养基,再将这些培养基分成一个个小袋,放入蒸锅焖蒸灭菌。等杂菌去除干净,两人再小心地将木耳菌种接入小袋,让它在其中萌发生长。

在灭菌接种的关键时刻,海林始终陪伴在侧,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关口,他便和红革春枝一起研究,回想当初孔师傅是如何讲的,集思广益拿出最佳的解决办法。红革接菌成功,海林马上走东家串西家将他的成功经验向其他示范户推广,带领大家一起前进。

五一后天气转暖,应该对菌袋进行露天管理了。红革和春枝将菌袋从屋里移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菜园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需早晚定时浇水,静待耳片长成。

几个月的辛苦劳碌,夫妻两个都瘦了一圈,但眼见收获在即,满心满眼都是掩不住的喜悦。

这天是星期日,红革吃过早饭到菜园检查耳片长势,正弯腰细看,忽听板障子外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延峰。

延峰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姑娘。红革笑着迎出来:“是延峰呀,你可好长时间没来了。”

延峰向红革介绍同来的姑娘:“这是陈玉娇。”又向姑娘介绍红革:“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孙红革,我最好的哥们。”

红革当然看出延峰和玉娇的关系,笑道:“欢迎欢迎。这里站没站处坐没坐处,还是到我家里去吧。”

“不用了,这儿就挺好。”延峰说,“我们还想参观参观你养的木耳呢。”

红革领着两位客人进了院子,将菜园里的菌袋指点给他们看。

“哇,这么多木耳!”玉娇面对密密麻麻的菌袋惊叹不已。

延峰也感好奇:“我原来以为木耳是在树上结的,谁知是长在地上。”

红革介绍:“野生木耳确实是长在朽木上,我这里是人工养殖的袋装木耳。教我们种木耳的师傅说,常吃木耳能活血清肠,润肺补脑,等我这些木耳下来,给你拿点儿吃去。”

延峰笑道:“好啊,你说话可要算数。”

“呀,是延峰来了。”随着话音春枝跨进了院子。延峰把玉娇向春枝介绍了,春枝上下打量着玉娇说:“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对了,你不是菜市场卖调料的那个姑娘吗?”

玉娇点点头:“我初中毕业就在市场卖调料,已经好几年了。”

延峰堂堂一个大学生,怎么会看上做小买卖的姑娘?春枝心里纳闷,口里问道:“延峰,老实交代,怎么把这么漂亮的姑娘追到手的?”

延峰笑道:“我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延峰和玉娇的爱情颇有戏剧性。翠岭一中坐落在镇北,延峰家住镇南,每天上下班都要穿过镇子中心的菜市场。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穿行中,他逐渐被卖调料的玉娇姑娘吸引。也许是所谓爱情的魔力吧,玉娇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他深深着迷,上下班匆匆看一眼看不够,他索性下了班也不回家,跑到菜市场站在玉娇摊位对面,一眼不错地痴痴张望。

玉娇觉察到了,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但看人又不犯法,对他也无可奈何。

延峰这样看了半个月辰光的时候,玉娇把这事告诉了母亲。玉娇妈是个泼辣性子,等到延峰再来时径直走过去问道:“小伙子,你为啥总盯我闺女看?”延峰答:“我喜欢她。”玉娇妈说:“喜欢?是想要娶她吗?”延峰答:“是。”玉娇妈说:“那好,说说你的个人条件。”

等延峰汇报了自己的基本情况,玉娇妈满意地点点头:“回去跟你爸妈说,改天我们两边家长见个面儿。”

双方家长会见的程序走完,延峰和玉娇便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延峰每天早晨帮玉娇出了摊再去学校,晚上下了班又到菜市场帮忙,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于买卖一路全无悟性,经常犯错遭玉娇训斥挖苦,但却十分享受乐在其中。

听了延峰的罗曼史,红革当胸给了他一拳:“真有你的,硬是拿眼睛看来个女朋友。”

延峰说:“我和玉娇的喜日子订在六月二十六,你和嫂子一定来捧场呀。”

“一定去,”红革笑道,“就算你不来请,我们也要闹你去。”

延峰和玉娇走后红革和春枝给菌袋浇了一遍水,等忙活完已是中午。两人回到家,春枝忙去外屋地帮母亲做饭,红革从父亲怀里接过林兴,让看了半天孙子的父亲喘口气。

孙连福点上一棵烟,惬意地吸了一口,对儿子说:“我一个老战友年前搬到山外去了,临走时把他开的一块菜地给了我。开春了,该拾掇拾掇了,明天你早点儿给木耳浇水,完事咱爷俩到地里去一趟。”

红革尚未答话,坐在他怀里的林兴嚷道:“爷爷,我也去,我也去!”

“你还太小,去不了。”红革亲亲儿子胖乎乎的脸蛋说,“等你过两年大点儿了,爸爸和爷爷再带你下地,撒下籽,浇上水,到秋天呀,地里就长出来个大南瓜!”

“大南瓜,真好玩。”林兴拍手道,“爸,我要吃大南瓜!”

姚淑兰端着一盘菜走进屋,笑眯眯地接过话说:“对,长出的大南瓜谁都不给,全都给我们林兴吃,吃得饱饱的,让林兴的肚子呀,撑得像个小南瓜!”

第二天晴空丽日,正适合下地干活,孙连福和红革各在自行车上绑了锄头铁锹,一前一后向清水河边的菜地骑来。

清水河东岸的一大片草甸子平整肥沃,又兼距镇子不远,林业局建局伊始就有人在这儿开荒种菜,三十年开垦下来,已发展成一块挨着一块的私家领地组成的大菜园。这在山外许多寸土寸金的地方简直不可想象,但林区地广人稀荒滩遍布,官方虽有不许私自开荒的禁令,执行起来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会和老百姓较真。

孙连福领着儿子到了老战友赠予的菜地,卸下工具开始干活。积了一冬的白雪融化后将土壤浸泡得异常松软,一锹铲下去,一大块泥土就被翻起来,黑油油的散发着土地特有的清香。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旁的小树林中不时传出鸟儿的阵阵啁啾,在这样的情境中劳作不再是受累,反倒变成了一种享受。

干了一会儿活,爷俩坐在地头喝水歇息。红革举起水壶咕嘟咕嘟猛喝了几口,抹抹嘴角的水滴问父亲:“爸,你说这块地咱种点儿啥好?”孙连福手指土地仿佛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南边那片都种上土豆,到秋起五六麻袋不成问题。北边嘛,种上几垄白菜,再种上几排豆角,加上咱原先开的地的出产,今年一秋一冬都不用买菜了。”红革感叹:“土地真是个好东西,只要人肯花力气,什么瓜果蔬菜都能长出来。”孙连福很为儿子悟出这个道理高兴:“对啦,要不老话咋说人勤地不懒嘛。”

爷俩歇够了,拿起锄头准备继续干活。就在这时伴随一阵车链子的哗啦哗啦声,几辆老旧不堪的自行车顺着运材道驶了过来。

一辆自行车在红革家的地头停下,骑车人斜跨在大梁上叫道:“红革,锄地呢!”红革一看,原来是同一建筑队的大老赵,招呼说:“是赵叔呀。”

同是建工处的老职工,大老赵与孙连福也相熟得很,向他笑道:“孙哥,这点儿地让大小子一个人拾掇得了,你老胳膊老腿的,不怕闪了腰?”

“别看我头发白的多,其实比你大不了几岁,硬实着呢。”孙连福说,“老赵,你这是干啥去呀?”

“炸鱼。”

“炸鱼?”红革听说过钓鱼捞鱼,却不知道炸鱼,问道,“赵叔,咋个炸法?”

“简单得很,找个鱼多的水湾子,往空酒瓶里装上炸药,朝河里一扔,就听惊天动地一声响,白花花的死鱼马上漂满了河面。这时候你就下水捞吧,细鳞、滑子、柳根,什么鱼都有。把它们拉到菜市场一卖,嘿嘿,票子就挣到手了。”

红革皱皱眉头:“赵叔,都像你们这么干,咱清水河以后可就没鱼了。”

孙连福向儿子一瞪眼:“你赵叔是靠这个挣钱养家,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大老赵并不在意,说:“单位放假,领不来工资,咱们这些人只能是猪朝前拱,鸡往后刨,各找各的活路了。孙哥,等哪天闲了我请你喝酒,你们爷俩忙着,我走了。”说完蹬车便走。

孙连福叮嘱道:“整炸药危险,千万小心点!”

“没事儿!”声音传来时人已去远。

五月的前半段天天碧空如洗,中旬之后天气骤变,五六级的大风席天卷地地刮起,救火车的警笛声便开始响彻翠岭的大街小巷。

林区的居民都知道,警笛一响就不许再生火做饭,于是各个食杂店的生意登时红火起来,积存的面包饼干半天就被人们抢购一空,喜得老板们只盼大风多刮几日才好。

林兴一连吃了两天干巴巴的面包饼干,嚷着要奶奶给他做热乎饭。姚淑兰犯了难,望着其他三个大人说:“不然趁天黑看不着烟囱冒烟,给孩子做点饭?”

红革说:“得了,妈,真被逮住被罚款不说,还要挨一顿尅,犯不着!”

“儿子,你不是说长大要当军人吗?”春枝蹲下身对林兴说,“军人打仗的时候经常没有热乎饭吃,你要当军人,现在就是对你的考验。”

林兴想了想,大声说:“我要当军人,不吃热乎饭!”

“好样的!”春枝拍了拍儿子的小脑瓜,得意地向公婆和红革挤了挤眼。

大风刮了几日终于停歇,林区人松了一口气,谁知进入六月气氛再度紧张,几处雷击火同时在翠岭地面上燃起,火势熊熊,大片山林危在旦夕。扑火队与驻翠岭的森林警察部队立即奔赴火场,很快林业局所属各单位也接到命令,由于着火点分散扑火力量不足,要求他们组织人马上山增援。

红革在内的七十多名工人组成了建工处的扑火队——建工处本是个兵多将广的大单位,当初林业局红火的时候,别说七十人,七百人也是招之即来,但近几年全处停工停产长期放假,很多职工出外打工,能凑出现在这些人已是相当不易了。

两辆卡车停在建工处机关大楼下,全体扑火队员在车前站成两排,听候主任崔立民的战前动员。

崔立民去年刚从别的单位调来,三十五六年纪,个头中等身板粗壮,一双铜铃大眼炯炯有神。向大家简明扼要介绍了火情后,崔立民高声说:“为了保卫国家珍贵的森林资源,保卫林区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一定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作风,坚决打赢这场扑灭山火的战斗!大家有信心没有?”

“有!”队员们的回答雄壮有力。

崔立民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领取工具食品,准备出发!”

红革正随着大家排队领取工具,忽听大门口有人叫他,转头看去原来是春枝。红革跑到她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春枝将一个包裹递给他:“这里面是张狗皮褥子,夜里山上冷,你睡觉时垫在身子下面。”

“我知道了。”红革接过包裹,“你回去吧,告诉爸妈,别担心我。”

“你千万小心!”

“放心吧!”红革答应着跑回了队伍。

两辆卡车出了镇子,顺着运材道一路北行,一个小时后到了着火点之一的飞龙山脚下。山下虽看不到火光,却已感到热浪灼人,四下弥漫的浓烟呛得人涕泪交流。

扑火队员们跳下卡车,徒步赶往火场。

林区扑火的主力是森林警察部队和专业扑火队,他们装备齐全训练有素,每人持一台风力灭火机,十几人站成一排,敢面对火舌直接阻击。至于建工处扑火队这样临时组建的队伍算是辅助力量,主要任务是在过火林带扑灭余火。

在密林中穿行一阵,建工处扑火队到达了扑火指挥部指定的一处过火连带,开始扑打地表上燃烧的明火。队员们手里的武器是用几根自行车废外胎做成的类似墩布的东西,打在火苗上立时烟消火灭。这种虽简陋却实用的武器被大家称为二号工具,至于一号,自然是专业扑火队用的风力灭火机了。

队员们挥舞着二号工具一番苦战,将这片过火林带的地表明火尽数扑灭。明火既除,下面的工作就是对付地下的暗火。

森林的地面是千百年来腐烂的落叶形成的腐殖层,暗火就在它下面缓缓燃烧,缕缕轻烟透过孔隙溢出地表。扑灭暗火当然最好是用水浇,但水源远在山下运输困难,只好采用土工作业,费力地刨树根挖大坑,掘开腐殖层将火打灭。

几十人干了半天只清理了很小一块区域的暗火,一名老工人向崔立民建议:“崔主任,这么大片地方要全挖开得挖到啥时候呀,还是用水浇吧。”

崔立民擦着脸上的热汗点了点头,命令大家放弃挖坑,全部拎上水桶到山下溪流里提水。众人山上山下跑了几趟,将大部分暗火都浇灭了,只剩最后一小块地方还在冒烟。

崔利民说:“这屁大块地方不值得再到山下提回水,干脆大伙掏出家伙来,用尿浇灭了它。”队员们都笑着说好。

崔立民命令:“全体都有,解开裤带,撒尿灭火!”话出口忽想起队伍中还有几名女士,忙补充说:“女同志们,请你们后退二十步,转过身去!”

等女人们离开,大老爷们们嬉笑着解开裤带,几十只水龙头同时启动,立时把剩余的一点暗火扫荡干净。

崔立民命令大家就地吃饭休息。红革和几个同一建筑队的人围坐在一起,从挎包里掏出饼干面包狼吞虎咽起来——尽管没酒没菜,食物又是干巴巴没有一点儿热乎气,这些因为消耗了太多体能饥肠辘辘的人们照旧吃得香甜无比。

红革一边嚼着压缩饼干一边偷眼望了望坐在不远处的李艾。他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李艾,直到方才撒尿灭火时崔主任让女同志回避,他才发现李艾也在队伍里。

眼前的李艾再不是当初那个青涩女生的模样,完全变成了一位成熟干练的干部,此刻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和身边的女伴说着什么,不时发出几声轻笑。当初在猪场时她和红革曾那样亲密无间地朝夕相处,如今两个人虽仍在一个单位,但已完全成为两个不同世界的人,若不是这次外出打火,甚至很少有见面的机会。

一些青年工人吃饱喝足,精神头又上来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侃起了大山:

“咱林区年年着火,年年扑火,咋就没个消停时候?”

“咋会消停呢?以前常因为人抽烟、上坟烧纸引起火灾,现在管得严了,这类事儿少了,但雷击火、树木自燃火又哪是人能管得了的?”

“听说这些年的火灾数八七年那场大火烧得最厉害,哪位老同志能讲一讲,到底咋个厉害法?”

马上有人搭腔:“我给你们讲!”

众人一看说话的是崔立民,领导要给大家讲故事,哪个不要来捧场,立时一大群人围拢到主任周围。

“八七年的春晚上,有个挺洋气的男歌星唱了首歌,叫做《冬天里的一把火》。那歌马上就流行开了,走哪儿都听到有人在吼:‘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谁知道在那年春天,咱兴安岭真就应景似的着了一把火。”

“我家当时还没搬到翠岭,就住在烧得最惨的那个镇子。头一天山上两个林场着了火,各单位组织的扑火队一批批上去了,开始传回的消息是火势己经控制住了,后来听说又烧起来了。到5月7号吃晚饭的时候,镇里己经能看到西山的火光,因为从没有过山火进城的事儿,大伙当时还不怎么害怕。可过了一会儿风向突然变了,大火借着风势一下子扑进了镇子,房子烧着了,柈子堆烧着了,电线杆也烧着了,人们慌慌张张从家里跑出来,孩子哭大人叫,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火光把整个镇子映得好像是白天,一排排房子着起来了,电器的爆炸声响成一串,几个汽油桶烧着后炸成好多个大火球,飞到哪里哪里就变成新的火海……”

“后来统计,那场大火兴安岭五分之一的林子过了火,五万多人的家被烧掉,二百多人被活活烧死,三个林业局夷为平地……想起这些事,我现在心还在发抖……”

天黑下来,队员们各寻地方安寝。红革将狗皮褥子铺在一棵烧得焦黑的松树下面,合衣躺了下去,翻个身觉得冷,又把军大衣裹在了身上。他虽四肢百骸疲乏得很,一时却没有睡意,看着四周黑黝黝的大山,耳边仿佛听到了十几年前燃烧的房舍倒塌的轰响,男人女人绝望的号啕——兴安岭开发三十年的历史并不全是乘风破浪高歌猛进,也有许多悲酸的往事让人思之神伤……

第二天醒来大家吃罢早饭,又按照扑火指挥部的电台指示赶往下一个火场。翻过两座山头,队伍来到一片沼泽地前。沼泽地里年复一年的腐草凝结而成的塔头一个连着一个,塔头间涌动着暗红泥泞的浆水,一旦掉下去势必遭遇灭顶之灾。

如同武侠电影里的跳梅花桩一般,大家排着队小心地从一个塔头跳上另一个塔头,慢慢向对岸挪动。

女队员小兰平日胆子就小,此刻踩在滑溜溜的塔头上更是胆战心惊。好容易走到沼泽地中间,她见自己脚下的塔头距下一个塔头足有一米宽,哆哆嗦嗦不敢迈步。前面的李艾见状,伸出手说:“别怕,你大胆朝前迈,我接着你。”

小兰一咬牙一闭眼,伸腿迈了过去。李艾一把抓住小兰伸过来的手掌,小兰的脚面也踏上了塔头,可谁知道她落脚处沾满露水的草叶异常湿滑,脚底一出溜竟拉着李艾一起掉进塔头下面的沼泽。

见此情景队员们惊叫起来,正慌乱时红革抄起一柄铁锹几个箭步奔过来,把锹柄伸向李艾。已污泥没腰的李艾双手抓住锹柄,两个男工人帮着红革一起拼命往上拽,拔萝卜般将她拉上了塔头。三人又依样葫芦救起了小兰,受惊不小的两个女人被男队员搀架着来到对岸,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离开沼泽地队伍继续前行,走到一片开阔地时崔立民下令休息。红革正坐在地上拍打裤脚上的泥土,一个人走到他面前,伸手递过来一件东西:“给你。”红革抬头一看,见竟是李艾,手上拿的是一瓶水果罐头。红革愣怔一下,摆手说:“不用了,我带着好多吃的呢。”李艾没再说话,将罐头放到他脚边转身走了。

休息之后众人又走了一个小时,来到第二个工作点。有了昨天的经验,队员们有的扑打明火,有的提水浇灭暗火,分工合作效率倍增。

下午时风大起来,跟着风向也有了变化,忙着打火的队员们突然感觉不对,向远处一望不由大惊失色,原本烧过去的火头竟杀了个回马枪,再次向这片林子扑来。

一些队员立时慌了,扔下工具掉头就跑。“给老子站住!”崔立民横着铁锹将他们拦下,喝道,“你们两条腿能跑得过火头吗?大家跟着我一起对着火头猛打,谁敢装孬老子一铁锹拍死他!”

既为崔立民神威所慑也为保命,队员们挥着二号工具迎着火头狂扑猛打,真如战场上与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白刃格斗。有的队员衣服烧着了,在地上打个滚抄起工具又奔向烈火,有的队员不小心被枯枝败叶绊了一跤,差点被卷进火头,爬起来又继续投入战斗。火头终于被扑灭了,劫后余生的人们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发现每个人的面孔都被浓烟熏得乌黑,衣服裤子上也满是灰土,狼狈得如同从阎王殿里跑出来的小鬼。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翠岭一中的教室里,延峰正在给学生朗读课文,他念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声,学生们也配合地摇头晃脑陶然若醉,师生共同沉浸在唐宋大家的古风古韵中。

下课铃响延峰走出教室,课代表张春晓追了上来,叫:“李老师,等一等。”

“哦,你说。”延峰停下脚步,以为他有什么问题要问。

“李老师,我要转学去山外了,谢谢你这一年对我的教导。”春晓说完向延峰深深鞠了一躬。

“你要去山外?”延峰登时呆住,春晓在语文方面极有天赋,写的作文曾在地区比赛获奖,这样优秀的学生从自己手里流失掉着实让他吃惊不小。他问春晓:“好好的为什么走?”

春晓低头嗫嚅说:“我爸说咱们一中的师资越来越差,再读下去会把我耽误的。”

“那……好吧,祝你在新学校学习顺利。”

延峰对春晓虽然不舍,却说不出半句挽留的话——春晓父亲说得没错,翠岭一中的师资水平确实一年不如一年,就拿春晓所在的班说,从高一入学到现在五门主科老师调走了三个,还有一个正在办理调动手续。这些有经验的教师留下的空缺只能由初中校老师甚至后勤人员填补,误人子弟自然是不消说了。

延峰满心郁闷地回到办公室,拿起红笔正准备批改作业,教数学的马老师跨进门来,兴高采烈地向大家宣布:“河北沙城中学的校长刚给我打来电话,说同意要我了!”

老师们一听,纷纷表示祝贺。

马老师豪爽地说:“今晚我在站前饭店请客,各位一个不落都得去呀!”一个老师说:“当然得去,这回不好好吃你一顿,等你走了就没机会了。”众人都笑。

一名化学老师说:“老马,你到了沙城帮我打听打听,看他们还要化学老师不?”

“没问题,”马老师一口答应,“我算是探路的,那边条件确实好,大家争取都调过去!”

听同事们谈笑风生,延峰手里的红笔越写越是沉重,最后推开作业本,仰头从心底发出一声长叹。

延峰连着几天心情都不好,这天下班后海林邀他和红革去一家露天烧烤摊喝酒,几杯啤酒下肚,延峰向两个老同学讲了学校里老师学生双双流失的窘况,慨叹说:“我现在怀疑自己当初回翠岭的选择是不是错了,照这样发展下去,翠岭的教育还有啥前途?”

“我觉得你的选择没错,”红革说,“能去外头念书的学生都是家里条件好的,没条件的人还得留下来,这些学生也得有人教不是?”

海林说:“讲到底还是经济问题,经济不好,教育、卫生肯定也跟着走下坡路。但国家不会对咱林区撒手不管的,前几天我去地区开会,有领导透露了个消息,说上头正酝酿推出一项政策,停止天然林采伐,拿出资金给林区输血,从根本上解决林区的问题。”

“真的吗?”

“没谱的事儿领导不会说。”

“那太好了!”红革和延峰都喜形于色。

三人正聊着,身后突然响起音乐声,原来烧烤摊的老板为招徕顾客,搬来一台大电视和一套音响摆在摊位前,供食客们随意唱歌消遣。

红革他们的邻座坐着几个姑娘,其中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经不住同伴怂恿,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唱了一首时下流行的《快乐老家》。她未经雕琢的嗓音干净圆润,天生带有一种空灵之美,一曲唱毕四座掌声雷动。

电视屏幕显示下一曲目是《知心爱人》。红裙姑娘对着麦克风说:“这首歌得男女一起唱,哪位男士愿意上来?”

延峰伸手推推海林:“你去。”海林天生一副好嗓子,从上学到工作一直都是学校和单位的文艺骨干,此时正有些技痒,见延峰撺掇,遂起身走到红裙姑娘面前,说:“我和你唱。”

音乐声响起,红裙姑娘首先开唱:“让我的爱伴着你直到永远,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为你担心,在相对的视线里才发现什么是缘,你是否也在等待有一个知心爱人。”

海林接唱:“把你的情记在心里直到永远,漫漫长路拥有着不变的心……”

两人不仅歌声珠联璧合,表情动作也配合得默契无间,乐声停下,观众掌声比上一次还要热烈。

海林与红裙姑娘相视一笑,都有知音相遇之感。他们将麦克风交给别人,海林主动伸出手去:“你好,我叫王海林,在镇政府工作。”

红裙姑娘让海林握了一下自己纤细的手掌:“段丽丽,红玫瑰歌舞厅的。”

海林闻言一怔。翠岭地处偏远封闭落后,从没有歌厅舞厅这种娱乐场所,去年电影院亏损倒闭,一个山外来的老板将影院一层租下来,花大钱装修得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又从外地招来一批伴舞小姐,在震身欲聋的鞭炮声中在大门口挂上了“红玫瑰歌舞厅”的牌子。从此地处镇子中心地带的电影院夜夜轻歌曼舞纸醉金迷,俨然成了翠岭走向开放的象征。

“你是歌舞厅的人?”海林眼神中的失望显而易见。

“是啊,欢迎你有时间来我们红玫瑰跳舞。”

“嗯。”海林应付地点点头,坐回自己座位。

尽管喝酒喝到很晚,第二天海林依然准时早起,准时出现在单位,这是他给自己立的规矩——必须时刻在领导和同事面前保持勤勤恳恳遵规守纪的形象。

海林在办公室看了会儿省里和地区的党报,然后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镇长办公室,向镇长关雪梅汇报近期木耳养殖示范户的帮扶工作。

“不错嘛,”听说再有一个月示范户的耳片就能收割,关雪梅满意地点点头,“海林,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林管局下来通知,说是新上任的朱局长准备下到各林业局走走,做些调查研究,第一站就来咱翠岭。林业局领导的意思是从示范户里选一家,作为朱局长这次来的一个考察点,你看选谁好呢?”

海林想了一下说:“我觉得孙红革比较合适,他养殖规模大,养的木耳品质也好,有代表性。”

“那好,就选孙红革。这段时间你主要就抓这件事,帮助孙红革做好接待工作,一定要通过考察,让上级领导充分感受到咱翠岭大力发展林下经济的决心!”

海林说:“关镇长,你放心吧!”

海林下午就去了红革家,将地区领导要来他家考察的事通知了红革。

红革听了忙推辞:“别,别,我笨嘴拙腮的,也不会说个场面话,咋接待领导。你还是找别人吧。”

“不会说我教你。红革,我可跟你讲,这次不单是接待地区领导,同时也是提高你们家木耳价格的好机会。”

“提高木耳价格?啥意思?”红革不解。

“这你就不懂了吧?”海林给老同学上课,“领导来那天我让镇里管宣传的同志多拍几张照片,等老客来收木耳的时候,你就把照片拿出来给他看,绝对能把老客镇唬住,把收购价往上提提。”

红革笑了:“行,让地区领导来吧,我尽量接待好。”

按照海林的要求,红革和春枝两口子将养殖点的门窗擦了又擦,屋里屋外扫了又扫。海林又嫌院子的板障子太破太旧,找了些工人三下五除二将它们拆掉,全部换上了飘着松油香的新木板。春枝喜滋滋地摸着焕然一新的板障子,调侃说:“幸亏来的是地区领导,要来的是省里的领导,海林,你不得把我们这房子推倒重盖呀!”海林笑而不答。

十一

终于到了地区领导来视察的日子,一大早红革和春枝就守在养殖点恭候领导到来。

七点钟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停在了胡同口,夫妇俩忙迎上去。车门打开,下来的却是关雪梅和海林。海林将红革夫妻向镇长做了介绍,关雪梅慰勉了他们几句,叮嘱了一些事项,又由海林陪着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纰漏,这才放心地上车离去。

九点钟时林管局朱局长终于来到。他神采奕奕地下了车,关雪梅将红革带到他面前,告诉朱局长这就是这家木耳养殖示范户的户主孙红革。

头次见这么大的领导,红革禁不住有些手颤心跳,随即暗骂自己:“领导也不吃人,怕什么!”然而事实上朱局长异常和蔼,亲切地和红革握手,表扬他敢于尝试新鲜事物,大胆迈出翠岭发展林下经济的第一步。

红革领着朱局长一行在养殖点慢慢转悠,一边走一边细致讲解,看着密密麻麻的菌棒,朱局长连连点头。转了一圈回来,春枝拿出几张小凳子摆在树荫下面,请朱局长等领导坐下休息。

朱局长招呼红革坐在自己身边,问:“小孙呀,目前还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政府帮助啊?”

红革待要说没有,忽然注意到朱局长身后的关雪梅和海林使劲向自己眨眼,一下想起早上关雪梅教他的话,于是说:“朱局长,养木耳前期投入很大,要不是镇政府帮扶,我们示范户根本干不起来。明年我们要扩大再生产,要带动更多的人家参与进来,还得依靠镇政府的大力支持呢。”

朱局长沉吟说:“近几年翠岭的经济形势不乐观啊,发展木耳养殖只靠林业局和镇政府的力量怕是不行。这样吧,张主任,”他回头望向一名干部,“等回到地区你跟财政方面说一下,让他们争取给翠岭划拨一笔扶持木耳养殖的专项资金。”

张主任连忙掏出笔记本,记下局长的指示。一旁的翠岭大小官员无不喜笑颜开。

十二

最近翠岭接待频繁,朱局长前脚刚走,后脚又迎来了省作协秘书长郑石带队的作家采风团。对后者的接待规格当然远远比不上朱局长,林业局的主要领导只在接风宴上露了个面,其余的陪同工作全部交给了宣传部门。

采风团先在城区镇和周边几个林场转了几天,然后向宣传部门的同志提出希望深入接触林区普通百姓的生活。在当前积极发展林下经济的形势下,最宜宣传的人物首推木耳养殖示范户,经过宣传部门与城区镇沟通协商,王海林副镇长便担任了作家们的专职陪同。

自己负责的工作刚被林管局局长考察,现在又进入省城作家的视线,海林内心的兴奋自不待言,他殷勤地领着作家们走东家串西家,真正走入示范户们的生活和劳作之中。

这天海林陪着郑石等几位作家转到了董晓曼家。晓曼热情地带这些省里来的贵客看地里的菌棒,又请到屋里喝茶歇息。

几位作家一边品着茶水,一边询问晓曼养木耳之前做什么工作,收入多少,为什么养起木耳等等。

晓曼奇怪地问:“你们这些政府的人可真逗,检查木耳工作就说木耳的事儿,老调查我干什么?”

“你误会了,”郑石笑道,“我们不是政府部门的,是省作家协会的作家,到翠岭这儿搜集创作素材。”

“作家协会?”晓曼问,“是专门管作家的单位吗?”

“没错。”

“写诗的人管不管?”

“也管。”

“那好,你们等着。”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晓曼走向墙角的书架,翻了半天找出一沓塑料绳捆着的信封。她把信封拍在桌上,脸上带着愠怒说:“你们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们当家的花那么大工夫写的诗,凭啥不给发表?”

作家们拿起信封一看,原来都是文学刊物的退稿信。郑石尽量委婉地说:“你爱人喜欢文学创作是好事,但杂志社对稿件是有要求的,不能说投稿就一定给发表,比如我们,刚写东西的时候也收到过好多退稿信……”

晓曼打断郑石:“能不能够上你说的那个要求,我拿来你们自己看。”

晓曼找出丈夫的两本诗稿,郑石是著名文艺评论家,另一位被众人尊称为何老的老作家是享誉文坛的诗人,两人各拿起一本,认真品读仔细玩味。良久两人放下诗稿,得出了基本一致的判断:薛远的多数诗作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在面对自然的谦卑中又充满着生命的激情与渴望。尤其难得的是,他的诗作十分讲究韵律和节奏,因而从头至尾始终流淌着一种音乐之美。

晓曼听得似懂非懂,惴惴地问:“薛远写的诗……水平到底咋样?”

郑石说:“相当不错,给薛远退稿的编辑,确实不是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何老叹道:“现在好些杂志社只认作者名气,普通作者的稿件往往不经细看就扔进了废纸篓,像薛远这样有才华却被埋没的作者真不知有多少!”

“我们今天既然发现了一个,就不能让他继续埋没下去。”郑石转头问晓曼,“薛远什么时间下班?我们想见见他。”

晓曼看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三点半,六点他就回来了。”

海林敏感地意识到此时正是薛远命运转折的机会,说:“薛远不就在胶合板厂上班吗?我去把他叫回来。”出了屋子骑上晓曼的自行车一溜烟去了。

工夫不大穿着一身破旧工装的薛远跟着海林进了家门。接下来薛远和郑石等人谈经历讲文学,一直聊到日色西沉,他给几个作家看了自己上中学时发表在报刊上的诗作,参加青少年诗歌大赛的获奖证书,以及高中刚毕业时主编的《中学生校园诗刊》。

几位作家翻看《中学生校园诗刊》的撰稿人姓名,不时有惊喜的发现:“这个,现在是大海一所大学中文系的教授,这个,是位当红编剧,再看这个,不就是那个西北作家的本名吗?”

末了郑石合上诗刊感叹:“你当年这些中学生撰稿人,好些人已成了文艺界响当当的人物,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你这位主编。”

“个人办刊困难重重,《中学生校园诗刊》仅办了三期就坚持不下去了,再说人也不可能永远停留中学时代,我们这些大江南北的诗友有的升学,有的工作,各奔前程,也就作鸟兽散了。过了这么多年,可能只有我还把这几本刊物当宝贝一样收藏着,别人手里的早就当垃圾扔掉了。”

“你这些诗刊还真是宝贝,千万不能低估了它们的价值。”何老郑重地说,“小薛,我有个建议,今后你不仅要写诗,还可以做一下八十年代诗歌史的研究,我们以往的研究对中学生诗歌创作这一块关注非常不够,你完全可以利用手里的资料做些有价值的工作。”

“我确实可以做。”薛远说着跑进里屋,捧着一大抱书刊走了出来。他将书刊摊放在墙角的床上,气喘吁吁地说:“这些都是当时全国各地的诗友寄给我的,有公开出版的诗集,有油印的文学社社刊,还有不少手写的稿子。”

作家们听说,忙离座凑到床前,一边翻看一边啧啧赞叹:“宝贝,都是宝贝呀!”

十三

商家的嗅觉是最灵敏的,听说翠岭养出了木耳,一些提着黑提包的山外老客不请自到。

第一个上红革家的老客听口音是内蒙来的,他漫不经心地拿起一片晾晒好的耳片看了看,皱皱眉头说:“肉太薄,颜色嘛……也不正。”

红革初养木耳,对自家木耳品质如何并不托底,听老客如此说心里不由一沉。春枝也是一样,但她比红革多了个心眼,怕老客欺哄他们,分辩道:“谁说颜色不正,这不挺正的嘛!”又拿出林管局朱局长与红革亲切叙话的照片:“看,因为我们家木耳养得好,地区领导还特意来视察过。”

老客对照片看也不看一眼,嘿嘿冷笑说:“你觉得好就行,等着卖个大价钱吧。”扔下耳片拍拍巴掌扬长而去。

之后来的两个老客也大致这个做派,仿佛不是来买木耳,而是专门来挑毛病的,搞得红革和春枝越发心里发虚。

第四位老客上门的时候,红革两口子一边给他看木耳,一边紧张地等待他的评判。

“这木耳嘛……”老客抬起头,正看到红革摘下头上的遮阳帽擦汗,他瞪眼盯住红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兄弟,你两年前是不是坐火车出过门?”

红革被他问得一怔,答道:“去过,怎么?”

“你还记得我不?”

红革仔细端详,摇了摇头。

“哎呀,你好好回忆一下,当时你和另一个小伙子住旅店,同屋一个做药材生意的人着了坏人的道儿,所有钱都被骗光了,你俩好心帮了他,想起来没?”

红革努力搜寻头脑中的记忆,问:“你是……那个赌钱被骗的大哥?”

“可不是我咋的!”老客满脸抑制不住的激动,握着红革的手摇晃不止,“兄弟,老哥一直念着你们的恩呢,可没有姓名地址,也不知到哪里去找,没想到今天遇上了!”

春枝搬来两张小凳子放在地上,红革和老客坐下来亲热攀谈。红革得知老客名叫罗振江,原本做药材生意,后来见收购山货来钱快,便转行当起了老客。

罗振江打听同样帮过自己的姜明,红革告诉他姜明已经举家搬到山外去了。

“那就是没缘了。”罗振江遗憾地搓搓手,“兄弟,咱们这辈子再见不着面就算了,今天既然遇上了,老哥说啥也要表示一下。这样吧,今晚我请客,就去你们全镇最好的饭店,你们两口子务必赏光。”

红革推辞说:“罗大哥,真的不用。”

罗振江脸一板:“你们要不去就是看不起我。”红革见他一片赤诚只好应允。

傍晚红革用自行车带上春枝,夫妇两个一起来到公园边的碧水餐厅。罗振江早已候在门口,见他们到来忙让到订好的包间。

罗振江是收购木耳的老客,红革两口子是木耳养殖户,聊着聊着自然就说到木耳上头。红革问罗振江:“罗大哥,来我家看木耳的老客究竟是咋回事儿?来了不说买也不说不买,只站那儿鸡蛋里面挑骨头。”

罗振江身子向椅背上一靠,呵呵笑道:“那是我们老客事先商量好的,瞅准你们翠岭人头一回卖木耳,没有啥经验,所以故意给你们下个套儿。”

“下套儿?”红革与春枝对视一眼,问,“下啥套儿?”

“一个老客说你们家木耳成色不好,你可能不信,第二个第三个都这样说,你还能不信?因为怕自家木耳卖不出去,谈价钱的时候你们各家养殖户一定会比着落价,一个比一个出价低,老客们呢,则稳坐钓鱼台,只要价码不落到让他们满意的地步,决不出手买货。兄弟,弟妹,你们可要知道,让老客满意的价码,就是这半年你们几乎等于白干!”

红革和春枝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红革叹道:“你们老客肚子里咋那么多弯弯绕呀。”

春枝说:“罗大哥,你帮人帮到底,给我们指点个法子,怎么才能不被老客算计了。”

“其实也不难,关键看你们这些养殖户能不能齐心。”罗振江抿下一口酒,“只要你们合起伙来咬死一个最低价,凭老客咋煽惑谁也不落一分钱,老客就彻底没戏唱了!”

第二天红革就将老客的手段告知了海林,当然隐去了情报提供者的姓名。海林凭借自己在养殖户中的威信,组织大家建立起了牢固的价格联盟,在这样的联盟面前老客们无计可施,最终以较优渥的价格将所有示范户的木耳全部收购。一个老客事后与人感叹:“原想到这山沟沟大捞一票,谁知道没占到半分便宜!”

十四

老客付的都是现钱,红革将五千多块钱摊放在炕上,一家人喜滋滋地围坐在钱堆前,手指蘸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林兴光着小脚丫满炕乱跑,边跑边喊:“咱家有钱啦!”

红革问父亲:“爸,你说这钱咱用来干啥?”

未待孙连福回答,姚淑兰抢先说:“干啥?存起来!以后你儿子上中学上大学,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你妈说得没错,别有点儿钱就瞎抛撒。”孙连福说,“老话说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现在是存折里有钱,心中不慌!”

明天去银行存钱,今晚把钱收在哪儿呢?春枝说就放柜子里,姚淑兰连连摇头,说晚上进来贼咋办。红革提议搁墙洞里,孙连福断然否决:“咱家有耗子哩,你不怕夜里把钱给嗑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姚淑兰一锤定音:“塞我枕头底下吧,我觉轻,有点儿动静就能醒,这钱管保没不了。”

熄灯躺在床上,春枝越想越觉好笑,低声对身侧的红革说:“咱们是没见过钱呀,为这五千块钱,小心成这个样子。”

“咋能不小心?”红革说,“那钱每一分每一厘都是咱们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挣来的,真丢了不得心疼死!”

春枝笑道:“我试试妈的警惕性。”故意把枕头边的扫炕笤帚推下炕去。红革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笤帚一落地小屋的姚淑兰立时惊觉,喊道:“谁?”红革忙应声:“妈,没事儿,是我不小心把东西碰掉了。”说完抬手照春枝的屁股蛋打了一巴掌。春枝只是吃吃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