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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病

作者:耿建 | 分类:都市 | 字数:9.9万

刀光闪处

书名:讲病 作者:耿建 字数:3570 更新时间:2024-10-10 15:47:17

那年我刚刚高中毕业,既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别的出路,只好推上家里的板车,早出晚归做起了卖菜的营生。好歹也算自食其力,不用家里养活了。

顶着火辣辣的日头,一柄破蒲扇在我手里摇得有气无力:

六角钱一斤的茄子咧……

黄瓜便宜了,都来买哎……

我慵懒乏味的叫卖声把自己也催眠得昏昏欲睡。

难道这辈子就卖菜了?闲下来时我望着悠远的天空浮想联翩。

当初也做过许多漂亮的梦—企业家啦,政治家啦,诗人啦,豪情万丈地挥洒青春指点江山,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业绩。然而好梦醒来,自己只是再平凡不过的芸芸众生,甚至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混上,只能走上街头,每天为一点蝇头小利辛苦奔忙。想到这里我从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对比我的意气消沉自怜自伤,对面肉铺年近五十的王师傅却表现出了少年人般的朝气蓬勃。

他是个卖肉的,一大早起来杀一口猪,天方大亮就洗剥干净摆上摊位。牌匾门面擦拭得干干净净,案板上家什鲜肉摆放得整整齐齐。对大人小孩都笑脸相迎热情服务,遇有顾客短上一两角钱,他会慷慨地一挥手:块儿八毛的,算了算了。熟客上门他往往多割下一条肉塞进提兜,说,以后常来。肉好人又活络,他的肉铺生意是一条街上最兴旺的。

天天面对面地做生意,我们很快就熟识了。王师傅告诉我他原在乡下卖肉,前年女儿考上了城里的重点中学,于是他也随着进城租了这个店面,既做了生意又能就近照料女儿。

王师傅的女儿平时都住在学校,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直到一个燥热的午后我在迷蒙中睁开双眼。

下午时光顾客稀少,我打了个盹儿悠悠醒来,一个懒腰伸到一半突然目瞪口呆——对面肉铺内一个少女盈盈而立笑语嫣然,一身校服素净清爽,白皙的肌肤光亮如银,我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姑娘!

少女略带羞涩地站在铺子里帮忙收钱找钱,王师傅向每个买肉的人介绍,这是我闺女有志,在重点中学读书,学习棒着呢!

人们都说,多好的孩子,老王,你好福气啊!

王师傅一脸得意,嘴上却说,哪的话,闺女大了铁让大人操心呢。

收摊后王师傅领着有志走过街道,指着我说,闺女,这是你李哥,可是正牌子高中毕业,以后学习上有什么整不明白的,多请教请教人家。

有志甜甜地叫了声李哥。

我连说别别别,咱学了半天连大学的门儿都没挨上,再说卖了一阵菜早先会的一点儿东西也快还给老师了,怎么敢辅导人家重点中学的高材生?

王师傅说你王哥就爱谦虚,小王,别着急回家,晚上和我爷儿俩一块吃饭。

在肉铺后面老鼠洞般阴暗狭小的厦屋里,王师傅父女俩一齐动手,不大功夫几盘热腾腾的饭菜就摆上了桌。

那天晚上我和王师傅都没少喝,我说,王叔,好好供,让我妹考大学,上大学,好啊。

王师傅舌头也有些大了,他说,可不?小李,我和你说,叔活的就是这个心气儿啊。有志她妈死得早,孩子从小到大没少跟着我遭罪,可这丫头懂事,学习上知道用功。叔这辈子就这么着了,可卖了骨头也要把有志供出来,让她出息!

几个男人斜叼着烟卷晃进市场,从一个摊位走向另一个摊位,每个摊主在他们经过面前时都毕恭毕敬地递上一个纸包。

几个人来到王师傅的肉铺,为首的黑脸壮汉一口浓烟喷在了王师傅脸上:老王,生意好啊?

王师傅被呛得连抽了几下鼻子,但赶紧又堆起笑脸:托金哥您的福,还算凑合。说着递出一个纸包。

金哥掂了掂纸包并不走开,翻拣了几把案板上的鲜肉说,今儿个这肉成色不错,给我割两斤!

王师傅割了肉,却只见金哥的手下拎肉却不见他们掏钱。

我瞪着眼望着金哥走近我的菜摊。金哥问,小子,新来的?

我点了点头。

知道规矩吗?

我摇了摇头。

金哥转向对面:老王,你呆会儿告诉他!

王师傅连忙答应:哎!

金哥笑眯眯地说,明早我们来收,一定准备好啊!然后几个人晃晃悠悠地去了。

王师傅走过来蹲在我的菜摊前,告诉我金哥大名叫金刚,领着的一伙人都是社会人,不好惹的。这街上凡做买卖的每季度都要向他们孝敬五百块份子钱,不然就要砸摊子,挨砖头。

我有些愤愤不平:咱们日晒雨淋的挣点儿钱多不容易,凭什么白白给他们?

王师傅说,咱们做小买卖的抗不过人家的。老话讲吃亏是福,乖乖把钱交上他就不找咱的麻烦了。

我没有听王师傅的话,第二天金刚几个人来到我面前时,我告诉他们我没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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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刚冷冷盯了我几秒钟,一扬手喊声,砸!

一帮凶神恶煞掀车的掀车,撅秤的撅秤,眨眼间把我的菜摊砸个稀烂。

我黑着脸收拾好残局推车回家,走过一个街角突然被一条破麻袋蒙上了头,紧接着头上、身上挨了无数拳脚。等我从麻袋中费劲地钻出来,打手们早已不知去向。

鼻青脸肿的我走进派出所。值班的所长说,是金刚他们?好,你先回去,我们调查调查。

好几天过去也未听说金刚受到了什么处置,我几次去派出所催问,他们只说正在调查。就在这期间我又被人堵在一条胡同里狠狠揍了一顿。

王师傅劝我,算了,派出所的人都跟金刚他们联着的,前天我还看见那个所长和金刚勾肩搭背的从一个饭店出来。咱斗不赢人家,听叔的话,花钱买个平安吧。

我在一家发廊找到金刚,把份子钱交到他手里。金刚得意地笑了:要是早这样儿,咱们何必弄得那么生分?

有志真来请教我问题了,我推脱不得只好勉为其难。

一次我们讨论起一篇《庖丁解牛》的课文,有志说,我爸就是庖丁。

我说,人家庖丁解起牛来出神入化,简直成了艺术,王师傅——我看不行吧。

有志说王哥你不知道我爸的外号,我爸在乡下时人都叫他王一刀,说他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杀猪匠,杀猪时干脆利落,一刀下去,猪还没觉得出什么就送了命。还有他褪毛后的猪身干干净净,找不到一根毛刺,灌的血肠又嫩又滑,能香倒一村子人。有志说话时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崇拜的神采。

我说是吗。

市场的另一端突然一阵吵嚷,我招呼王师傅一起去瞧瞧有什么热闹。

走近一看原来是金刚在殴打一个拾垃圾的老人,从金刚的怒骂中听出是老人的垃圾袋蹭脏了他的裤子。

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在金刚的硬皮鞋下来回翻滚,我心里不忍,刚要拔脚上前,却被王师傅拽住了,他说别管闲事。

我说,老人家太可怜了。

王师傅说你看大家都不管,咱出什么头?

我向周围瞧去,果然人们都在有滋有味地欣赏,如同面对一场不要门票的精彩演出。

我没有怡然欣赏的兴致,可也不再上前了。

金刚又来收份子钱了。他显然喝得高了,嘴里骂骂咧咧,脚下一步三晃地画着圈儿。

他们收过我的钱,转身走向王师傅的肉铺。此时王师傅刚好有事出去,店里只有周末休息的有志一个人守着摊儿。我突然预感到有些不妙。

果然,办事归来的王师傅吃惊地看到瘦弱的女儿被金刚一伙架着走在街道上。

有志看到父亲,哀声呼喊:爸,爸!

王师傅脸都紫了,他跌跌撞撞奔过来,拦住金刚:金哥,这……咋回事儿?

金刚一脸不在乎,没事儿,爷瞧着你闺女长得可人疼,又赶上爷今儿个高兴,带她去跳跳舞,唱唱歌儿。

王师傅扑通跪下了:金哥,别,我闺女还是个学生,您,放过她吧。

金刚说,看把你老小子吓的,就是随便玩玩,能有啥事儿?你忙你的!

王师傅嘴里只说别别别。

金刚的两个手下扑上来把王师傅推到一边。王师傅愣怔了一下,跑向围观的众人:大家伙儿帮我说说,拦拦!

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说一句话。

王师傅无奈,又返身追上金刚一伙,人往地上一扑抱住金刚的大腿:金哥,我就这一个闺女啊。她正上重点高中,准备考大学的,您饶过她吧!

在那个阴云密布的下午,王师傅悲怆的哭号久久缭绕在街市的上空。

金刚不耐烦地喝声,滚开!一脚把王师傅踢翻在尘土里。王师傅爬起来,呆了呆又转向了众人:求求大伙了,帮我拦拦!

没有人应声。

王师傅抬眼望了望晦暗的天空,一扭头走回他的肉铺。我看见他似乎从案板上抄起了什么东西掖进腰里,然后慢慢走了回来。这时他的目光已没有了最初的惊慌失措,而是直勾勾的可怕。

他望向众人,众人也望向他,这时王师傅吼了声,你们是真的不管啊!?

众人静静地立着,仿佛一群雕像。

王师傅突然奔跑起来,以后发生的一切伴着一片鲜红的血雾永远弥漫在我的记忆中——王师傅追上金刚几人,一道白光由他手中突然飞起,金刚的一个手下惨叫着向后跌翻。接着白光准确地插入另外一人的心口,当它退出时一柱血箭狂喷着射向空中。白光下一个笼罩的对象就是金刚。金刚脸色煞白,他大张着嘴,刚喊出:不……就眼看着白光在自己的脖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等人们缓过气来,就看到王师傅一手揽着女儿,一手提着一把仍不断滴着鲜血的杀猪刀静静立在那里。王师傅似乎也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惊呆了,满脸愕然。

有志搂住他的腰,叫爸爸。王师傅手中刀“咣当”掉落在地上,他垂下头,紧紧抱住了女儿。

我的菜摊对面空空荡荡,如同我的心情。

有志回过一次肉铺,来收拾王师傅遗留的东西。她没有走过街道和我说话,我也没有过去和她说话。不久以后我听说有志从学校退了学,有人说她离开学校后回到了乡下老家,也有人说看见她在另一个市场帮人贩卖服装,但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