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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孤独

作者:林少华 | 分类:都市 | 字数:12.7万

Chapter Ⅳ 乡愁,诗和远方3

书名:小孤独 作者:林少华 字数:8645 更新时间:2024-10-10 16:36:08

12

博士同学会和小学同学会

可能谁都难免怀旧吧,近几年流行同学会。最流行的是大学同学会。其次诸如高中同学会、初中同学会、小学同学会,甚至硕士同学会、博士同学会。大凡一同学过什么的,似乎都可组织同学会。相比之下,以高端博士同学会和低端小学同学会为少,盖因博士凤毛麟角,小学地老天荒。也巧,前者日前目睹,后者刚刚参加。

准确说来,较之同学会,博士应称同门会才对——师出同门。首届,开门弟子;末届,关门弟子。每届同学者仅一两个,“会”不起来。而若数届累积,则可得一二十或二三十之数,始具会之规模。日前在杭师大,便亲眼见大约二十名同门博士以同学会形式为导师祝寿的感人场景。白天一起开会。导师上台演讲,弟子们端茶送水,殷勤有加;晚间相聚座谈,张张笑脸,祝贺导师古稀。甚至有弟子为此专程从国外飞来。或高校教授副教授,或院所研究员副研究员,衣冠楚楚,文质彬彬,正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导师端坐中间,众星捧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全然看不出已年届古稀。

因是暑假期间,杭州会后我又返回老家乡下。不出数日,相距不远的一位小学同学约我参加小学同学会。据他介绍,开班之初同学为三十八人,后经转退辍休,毕业时为二十一人,去世十五人,取得联系十八人。说心里话,我是不情愿参加的。我就读的小学虽然名为“九台(县)师范学校第二附属小学”,但距县城三四十里,纯属再简陋不过的山村小学。起初教室都没有,在一家农户的西仓房里上课,大白天都黑得几乎看不清课本上的字。唯一的光点就是年轻女老师手腕时而一闪的手表。同学们大多衣着不整,男生以调皮鬼居多,女生总向老师告状。也难怪女生告状:辫子被调皮鬼偷偷拴在椅背上,班长一声“起立”,她一声“哎哟”,脖子猛地后仰,头发险些薅掉一撮。二十一个好歹混到毕业,初中才考上七人。其余十四人回家喂鸡放猪哄弟妹,中途离开的早已音信断绝——聚在一起,该说什么呢?

问题是再不情愿也不好拒绝。接下来夜深人静时分,我在脑海中试着排出三十八人、二十一人的面容。最清晰的是女生M同学。用我当年从冯德英长篇小说《苦菜花》中抄得的句子形容,两只大眼睛如两泓清澈的沙底小湖。或者莫如说因了她我才把这个句子抄在本本上。M不但是小学同学,还是我的初中同班同学。她作为女生甚至异性给我留下的最鲜活的美,出现在初一夏天下乡支农期间。铲地时她抬脸擦汗,正好和从后面赶上来的我打个照面:草帽下红扑扑的脸挂满亮晶晶的汗珠,水灵灵的眼睛搅动黑亮亮的漩涡,就连每一颗汗珠都闪着迷人的光波。刹那间,看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惊鸿照影,顾盼生辉,人世间居然有这般美丽的结晶!这么着,连同那丰盈高挑的身段,在少年时代的我的心间激起了不息的激动和憧憬。不料初一刚读完,“**”就开始了,男女生转眼各奔东西。其实她家并不远,就在我家一二里外的小火车站附近,却不知何故,偏偏一次也没遇见。怅惘之余,甚至几年后进省城上大学放假回家在那里上下火车时,我都暗暗期盼同她忽然相遇……

小学同学会上终于相遇了。时隔五十年的相约而遇,半个世纪,“岁月不饶人,我亦未饶过岁月”(木心语)——但再未饶过,岁月也还是要留下相应的遗痕。就她来说,即使风韵犹存,也终究是六十多岁的老妪了。草帽下的惊鸿照影?田野间的沙底小湖?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我略一迟疑,坦率地告诉她:那时我心想,将来要是能娶得你这样的女生做媳妇多好!回忆起来,从小学到中学我从未对她说过话。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有可能成为我对她说的唯一的话。

饭后散步,当年和我同座的女班长意外告诉我:“你上课时总看小人书,一本接一本看。我借,你不肯。我说再不借我就举手报告老师……”另外一位非同座女生随即补充:“你一般不说话,偶尔说一句还莫名其妙……”

看来,小学时代的我实在不怎么样啊!那么早就对女生想入非非,上课不老实听课,开口就莫名其妙……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那就是我。一个早已被我忘记了的我。那个我因小学同学会而得以确认和复苏。想到这样的小学同学会不大可能有第二次了,我不禁黯然神伤,久久难以自已。

2016年8月23日

13

生活可以很简单

可能我有点儿“反动”——在消费文化似已成为主导文化的今天,我反对消费文化。

喏,打开电视,翻开报纸,划开手机,不是跟广告打个照面,就是跟广告撞个满怀。或帅哥故作深沉,或靓妹暗抛媚眼,或花言巧语,或五光十色。目的仅此一个:你要消费!捂着钱包干什么?你看人家美国人民,借全世界无产者和有产者的银两消费,多爽!甚至我国权威部门都兴奋地广而告之:国内消费成了拉动经济增长的主力军!你不可能渴望经济衰退吧?所以你得消费,多消费,大把消费!于是消费成了文化,成了消费文化。原来消费似乎跟“土豪”是拜把子兄弟,不知什么时候被贴上了文化标签,一如不知什么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被称为“老师”,所有公务员都被称为“领导”,所有女性都被称为“美女”……

既然消费成了文化,那么反过来说,不消费即没文化。于是,数量并非极少的人房不止一套,车不止一辆,电脑不止一台,手机不止一个,甚至有了个人专用衣帽间专用鞋柜。结果,桃红柳绿的植被被掀开,抽穗互粉的庄稼被铲除,盖楼、建厂、筑路、增加停车位。问题是,你真的需要两套房两辆车两台电脑两个手机吗?套用村上春树的话,你真的需要穿皮尔•卡丹、真的需要戴劳力士吗?你没有被商家忽悠了、没有被商业信息所俘虏吗?换成我的说法,你有没有被消费文化消费掉?

人们似乎忘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忘了自家本来面目:我们只有一个身体,身体只有一双脚、一张嘴、一个胃。因而我们切实需要的,不外乎一室一桌一椅一床、一碗一勺一碟一杯。“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或许你说,那是在两三千年前,如今都什么时候了!那么就说如今这个时候好了。例如今年四月二十九日去世的著名作家陈忠实,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六月六日在“陈忠实的创作道路”研讨会上称赞陈忠实一生自奉甚俭,他对这个世界的生活需求可能只是一碗面、一支烟、一曲秦腔,但他获得了生命对一个作家最丰厚的馈赠。(《中华读书报》二○一六年六月十五日)换言之,陈忠实所需要的仅是维持生命和创作《白鹿原》的基本物质。莫言也有相似的表达,他说大凡要求维持生命以外的东西都是罪过。

也许你说古之颜回也好今之陈忠实也罢,所以执着于“一”,大概是因为没钱,消费不起。对了,台湾的王永庆你知道吧?生前可以说是台湾首富。但他的生活也很简单,日常吃的无非一碗南瓜粥、几片莲藕和半个鱼头而已,并说吃得越简单越有利于健康。实际上他也足够健康和长寿,仙风道骨,别有一种清癯之美。绝非吃喝玩乐脑满肠肥的消费主义信徒,有可能始终没承认消费是所谓文化。

可别小瞧了“一”。老子《道德经》有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虽然这里的“一”另有所指,但老子提倡节俭和返璞归真是毋庸置疑的。“吾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又云“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富贵了就骄奢淫逸,必自留隐患。这个隐患,在今天就是资源的过度消耗和自然环境的破坏。另一位大智者、印度圣雄甘地墓碑上的名言可谓异曲同工:“自然能够满足人类的需要,但不是他们的贪欲。”

实际上维持一个人生命也无需很多,自然完全可以满足。暑假回乡对此体会尤深。一架黄瓜两架豆角三棵西红柿四株青椒,大可满足一家三口整个夏天基本蔬菜需求。外加两块大豆腐三个鸡蛋一斤米,以东北乡下集市价计,日常开销不出十元。

总之,生活可以很简单。剩下的时间精力看看书、写写诗、搞搞翻译、干干农活或发发呆,多好!

如何,你不也来试试?

2016年7月25日

14

被消费的母爱

乡下,暑假。暑假我回到了乡下,乡下的“别墅”。早上开大门时,对面邻居老张也在开大门。我们隔着村路聊了起来。

快七十岁的老张“家庭成分”是地主,地主家庭出身。“**”前地主是阶级敌人,列“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五类分子之首,其子女备受歧视。老张因此找不到对象,等到改革开放后取消“家庭成分”了,才有女子敢嫁给他。这么着,老伴至少比他小十岁。老伴是极勤劳的劳动妇女,大门两侧栽满了花,俨然花坛。早上薅草,晚上浇水,寸草不生,生的只有花。不料今年我回来好几天了,一次也没见到。于是我问:老伴呢?怎么一次也没见到?老张说去城里女儿家了。我知道老张两口子只一个女儿,住在省城。我接着问:“看外孙去了?”老张苦笑说外孙还没出生,做饭去了。“如今的年轻人,结了婚也不做饭,尽在外面吃。在外面吃腻了,就让母亲过去做饭。还振振有词说‘妈,你闲着也是闲着,来帮我们做饭得了。我俩不在外面吃省下的钱,你俩吃不了地吃!’吃完饭碗也不洗,嘴巴一抹就休闲去了,全让老太太侍候,”老张说,“侍候完女儿还要侍候女儿的儿子女儿。从出生到幼儿园,从幼儿园到上学,差不多要侍候到上初中上高中……”我又问老太太到底愿意在哪里生活呢,城里还是乡下?“当然是乡下!乡下多好啊,菜好花好空气好,宽宽敞敞,安安静静,老两口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何况我在城里没事干更难受,总是跑回乡下。你看你看,老了老了还闹了个两地分居!”我提议是不是这样:暖和时候在乡下,冬天冷了进城帮女儿,一边半年,两相平衡,对谁都说得过去。老张叹口气:“哪会那么平衡?现在能走能动不去帮忙,等不能走不能动再进城让人家帮忙,那能行吗?没办法啊!再说老太太到底心疼她的宝贝女儿,就这么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吓了……”

母爱,被消费被要挟的母爱!

其实,我一个亲戚的情况更严重。去年到退休年龄了,下岗二十多年后好歹等到退休金了,退休金加起来夫妇俩差不多四千元。我心想这回两人可解放了雨过天晴了,岂料每次见面对方仍好像一脸乌云。问之,原来儿子儿媳早就打老两口退休金的主意了:在县城最好地段买了最贵的商品房,首付要老两口出,装修要老两口出,还贷要老两口出……不全出也要出大部分,以致父母日子比拿得退休金前还要紧巴。紧巴归紧巴,但母亲并不抱怨。看情形,为了儿子即使把老命搭上也心甘情愿。

是啊,这就是母爱——无条件的、无私的、无需回报的爱。这也正是母爱的伟大之处。但问题是,子女对父母的爱呢?如果非要榨尽老人最后一滴血才肯放手,那还是爱吗?还是子女吗?说得狠些,那是子女还是仇敌?

我还有一个亲戚,情形有过之而无不及。夫妇俩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拼一生的积蓄为儿子盖了新房成了家,而儿媳在婆婆生病时却连一个鸡蛋也舍不得。小两口甚至把老两口赶出新房……

“啃老族”这个说法我是知道的,我想那大多是客观上出于生计需要而要父母补贴。而上面的情况远远超过了这个限度,已经触及人品、人格以至人性的底线。我不是社会学者,没有做过相关社会调查和专题研究,但在我如此耳闻目睹的范围内,类似情况绝非个别。昨天甚至有人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我这在东北农村相当普遍,十家有八家如此。子女——主要是儿子——认为父母付出理所当然,自己索取天经地义,休说回报,连感激之情都无从谈起。生女儿还好,生儿子简直是一场灾难。如不巧生下男孩双胞胎,那就成了人间地狱!以致——大弟亲口告诉我——眼下农村没人想要第二胎,即使**为此给补贴都没人要,不敢要。谁敢要?要不起!换言之,爱成了负担,成了苦难。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母爱被消费被要挟的结果。

“百善孝为先”。一个连父母都不爱的人,你能相信他会爱朋友、爱师长、爱社会、爱祖国吗?一个连母亲都能消费和要挟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消费和要挟的呢?那是多么可怕的人!

记得二○一四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拿大女作家爱丽斯•门罗说过:说到底,子女也是他人。这句话出自一个早婚早育多育的年老母亲之口,分外耐人寻味。但另一方面,我相信“他人”不会这样对待父母。

2015年7月17日

15

人啊,能不能慈悲些

从出租车上下来很久了,而那几幅图像仍在眼前晃来晃去。

那是前面副驾驶座椅背上端的TV显示屏,正对着坐在后排座的我的眼睛。与其说是目击,莫如说击目。显示屏反复播放广告片:一只不断蹬腿的大活蟹被捞出来咔一声砍开,啪一声掰开蟹壳,露出金灿灿的蟹黄。随即闪出一碗快餐面的特写镜头,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郎以贪婪得近乎痴迷的表情张大嘴来了一口,瞪起大眼珠子赞道:“真好吃!”不久,同样程序又被一个男士用来对付一只手蹬脚刨的活龙虾……“太好吃了!”看得我全然没了心绪。想关,却怎么也关不上,只好一路眼看这血淋淋的场面,耳听真好吃真好吃太好吃太好吃太好吃了……

吃吃吃!人活着当然要吃,不吃活不成。我也吃,也吃螃蟹也吃龙虾,毕竟人是杂食动物,加之海里的鱼鳖虾蟹可能较多,偶尔尝食也是人之常情。但我的确不喜欢这种血腥场面。或许你批评我伪善,但我认为这和伪善不同,吃有吃的伦理。在某种意义上,展示这种血腥场面,就意味鼓励暴力、炫耀残忍、夸示人的傲慢与贪婪。再说世界上并不是任何场面都是可以展示的。有的只宜背后进行,不可公开展示。这不是伪善,而是一种文明,一种教养,一种礼节,一种精神取向。此刻坐在车上与之面对的是我这个大体心智成熟和价值观定型的成年人还算好,而若换成儿童,那将是怎样的效果?“妈妈,我要吃蟹黄面要吃活龙虾!”——商家无疑为之欢欣鼓舞,而实际上那是一种多么让人担忧的扭曲性影响啊!

蓦地,眼前浮现出另一幅场景。那是十年前父母住在青岛的时候。一天黄昏时分我从父母住处出来,在靠近集市的路口看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一把抱起一只大概走失了的花猫。花猫两只前爪搭在男孩领口下抬头看着男孩的脸,男孩低头看着花猫的脸,那四目相对的眼神看得我心头倏然掠过什么——不知是隐痛还是激动——那东西像过电似的一掠而过而又似乎存留下来,留在心底。那的确是一种我几乎从未感受过的新的什么。并不夸张地说,十年来我的情感体验,因之多了一种元素,并且似乎微妙地驱动着我。某个时候——很难预测的什么时候——那个黄昏时分男孩和花猫在街头深情地四目相对的场面倏然闪现出来。我不由得再次感叹那是怎样的目光啊!那分明是连冰山都可以融化的目光。

说巧也巧,文章写到这里的时候,从学校回来的家人把一份《中华读书报》放在案头。翻阅之间,人物版一幅人猫相亲的照片顿时拽住了我的目光:一位女士把一只猫紧紧搂在怀里,脸贴着脸,四只眼睛对着我。那正是那个黄昏时分的目光——表面上是对着我,但我知道,那其实不是对着我,而同样是人猫四目相对。于是我心底再次过电似的有什么持续掠过。

版面几乎是整版访谈,标题是《人啊,不能这么残忍——访“动保人”张丹》。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张丹任职于美国《财富》杂志,动物保护是她的志愿者行为。二○○三年收养第一只猫,现在是三十一只猫咪的“家长”。两年前同清华大学教授蒋劲松、中国青年动物保护联盟发起人周小波共同创办了旨在保护动物的“动物网”(www.dongbaowang.org)。

文章说,张丹相信动物和人类有同样的感受和情感,彼此互为唇齿相依的生命共同体。每年一度的国际皮草交易会和国际渔业博览会期间,张丹和同伴们必去抗议,抗议海豹皮制品兜售商,抗议皮草生产厂家。张丹显然气愤地说:如今人有无数件衣服穿,怎么可以把那些动物身上只有一件的“衣服”血淋淋地剥下来穿在自己身上呢?人怎么能这么残忍!是啊,若在茹毛饮血无衣可穿的原始社会倒也罢了,而如今纯棉纯毛纯丝化纤混纺等等,衣服已经多得穿不完数不清了,何以非穿以剥夺动物生命为代价的所谓皮草不可?披着人皮的狼固然可恨,披着狼皮的人就可爱不成?莫名其妙!

据张丹介绍,纪录片《月亮熊》记录了黑熊被囚禁在锈迹斑斑的铁笼子里,每天被抽取胆汁二至三次,要活活抽二三十年。一只母熊为了不让小熊重复如此悲惨的一生,把小熊掐死后自杀。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张丽达为此写过一首《小熊之歌》:“我不能走路,我不能转身,我的肝胆俱裂,从小就**进一根针。”“人啊,不能这样残忍,人啊,不能涂炭生灵。万物有尊严,不能去冒犯。”

说实话,即使看这样的文字描述,我也觉得身上发冷心在发抖。要知道,每一个生命都携带来自远古、来自宇宙的神秘信息,都隐藏着人类难以破译的大自然密码,都具有人所不及之处,足以让我们不解和敬畏。况且,按科学家的说法,登革热也好埃博拉也好过去的SARS也好现在的MERS也好,无不与动物有关。说是动物对人类的报复未免耸人听闻,但有果在后必有其因在先。

记得梭罗说过:“要保证健康,一个人同自然的关系必须接近一种人际关系……我不能设想任何生活都是名副其实的生活,除非人们同自然有某种的温柔的关系。”可以断言,《月亮熊》中人和黑熊的关系和导致这种关系发生的文化系统肯定是病态的。任何熊胆都不可能治好这种病。能治好这种病只能是我们人类自身。人人都像张丹那样固不可能,但多少讲一点动物伦理,尽可能善待它们,对它们慈悲些,至少先撤掉出租车座那类血淋淋的广告,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2015年6月21日

16

羊年不吃羊

乙未羊年春节过了。过年长一岁,我长了一岁。这是因为,我的生日是以农历记录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个满地银霜的日子,刚满二十岁的母亲在关东平原一座农家院落的西厢房灶前柴草堆生下了我——自己用剪刀蘸一下大铁锅里的开水剪断婴儿的脐带。于是我彻底脱离母体,来到当时仍普遍使用农历的东北乡村。生日自然记以农历。上学报名时也没换算成公历。所有档案尽皆如此,后来的身份证亦然。如今什么都以身份证为准,其实我的身份证本身就是不准的。众所周知,农历与公历之间至少相差一个月。一个月的误差还小吗?也罢,世界上更大更严重的误差多着呢!

言归正传。值此生命年轮开始新一轮之际,我想我总该来点新的举动才是道理。什么举动好呢?以社会影响而论,弄个区政协委员当当总不过分吧?斗胆一问,“你连区区党支部副书记都没当过,还想当堂堂区政协委员?这可真叫盼南天门出窟窿——异想天开!”得得!或者去北京捞一枚五一劳动奖章风光一回?天天劳动到半夜十二点——连除夕都不例外——劳动奖章不给劳动者给谁?自信满满地一问,“你在十几个人的小日语系都没出线,还想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好好劳动去得了!”两战皆北,于是退而求其次:暑假回乡办个乡村图书馆并自任馆长兼司书,这回总可以吧?房子是自家的,书自己买或从青岛运过去。兴冲冲一问,乡下弟弟说麻将馆肯定火爆,图书馆谁来?谁还看书?书是什么?书就是“输”,打麻将的乡亲躲都躲不及。

如此这般,只好在自己身上打主意。有了,吃素!不吃肉,从不吃羊肉开始。这回纯属个人行为,不需要任何人举荐和配合。也许你问,何以从不吃羊肉开始呢?原因很简单:乙未是羊年。尽管是羊年,然而羊并没因此得到任何照顾。某日逛露天早市,一只羊被杀了,吊在树枝上任人宰割,血淋淋的,目不忍视。农用车上还有三四只吓得哞哞叫。不像话,路旁当众宰杀。甚至当着羊的同类宰杀!说起来,“羊”字通“祥”,家里一对旧瓷瓶就分别写着“吉羊”二字。而且,羊还同“美”字有关——“美”是由“羊”“大”二字叠积而成。我好歹也算个文化人,在这羊年如何忍心吃羊?

对了,青岛作家杨志军也不吃羊。不过起因和我不一样。据杨志军本人介绍,不吃羊是因为他做过一件“需要忏悔的事”。那是他“**”当兵期间在陕西下农村搞“路线教育”的时候,他所下的生产队(屯)一个民办教师因小孩儿没奶吃而买了一只奶羊。不料部队首长认定这只奶羊是必须坚决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须知那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荒唐年代——下令杨志军带两个民兵在小孩的哭声中拽走了奶羊。后来奶羊在随生产队羊群上山吃草时因**被灌木丛划破而发炎死了。杨志军说:“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不吃肉,但我最初只是不吃羊肉,其原因就是这只奶羊的死去和那个孩子的哭声……我觉得一个人做了坏事就应该受到惩罚。如果老天不惩罚,就应该自己惩罚自己。”

杨志军说到做到,始而不吃羊肉,继而什么肉也不吃。不仅飞禽走兽不吃,就连不飞不走的鱼虾也不吃——流亭猪蹄德州扒鸡北京烤鸭意大利鹅肝自不消说,即使面前摆满天价鲍鱼极品海参以至冬虫夏草也全然不屑一顾。

一次我问他老不吃肉身体能吃得消吗,他回答人本来是草食动物啊,喏,人的肠子那么长,消化吸收草食才需要那么长的嘛!言之有理。人的肠子长达七米之多,是身高的四倍,曲曲弯弯,布满环状皱襞。再者,按进化论的说法,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不用说,猴是不吃肉的。美猴王孙大圣专偷王母娘娘的蟠桃并不偷别的,回花果山时“小的们”为他设宴接风,石桌上摆的也全是瓜果梨桃。典型的草食族!

或许你还有疑问:毕竟如今人已转基因异化成“肉食动物”了,不吃肉如何保证营养?这个太容易回答了:你瞧刚刚说过的孙猴子孙师兄身体多好,从不感冒吃药,一个筋斗云就翻出十万八千里。再以杨志军为例。年届花甲的他,身无赘肉,健步如飞,运筷如飞,下笔如飞,仅藏獒系列就不知写出多少本赚多少钱了。我甚至怀疑,自己之所以只能抓耳挠腮写一两千字的小品文而写不出长篇巨著,没准是不吃素吃肉造成的。再不信你看看,世界上哪个大作家大科学家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一脸横肉?就说咱们山东的莫言吧,要是他小时候“一天吃三顿肥肉馅饺子”,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再不靠谱,那顶桂冠也断不会落到他那颗绝不出彩的脑袋瓜子上。

所以,作为乙未羊年新的举动,我决定吃素不吃肉,从不吃羊肉开始。至少羊年不吃羊!你也试试?

2015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