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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十四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10773 更新时间:2024-11-25 22:22:14

吃了腊八,人们开始准备年货了。清晨,老五和两个儿子将厨房里几麻袋洋生姜,抬到门口,装上架子车。智亮走过来,捏着麻袋,说这是炒酱辣子的好东西。老五从麻袋口掏出几串洋生姜,递给他,智亮咧着嘴,笑着说:“还是五哥心上有我。”

马九正在牵牲口,远远看着老五,不停地咳嗽着。十几年和老五喂牲口,他从来没有买过旱烟,老五调制的旱烟,他早已习惯。两家娃打架以后,他的烟袋总是瘪瘪的,他也曾在集上买过旱烟,抽了几锅子,心中想着的还是老五的烟。

老五很少正眼看马九,每当听到他的咳嗽声,他心里也十分复杂。他对醒民说:“我和孙蛋去卖生姜,你们赶紧将猪圈的粪起出来,趁着地冻拉到自留地里去。”

渠岸上三三两两赶集的人群,地面湿湿的,结着一层冰碴子。老五拉着架子车,孙蛋手里提着放着秤的篮子,在后面推着。结冻的路上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轮碰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噗噗声,车辙的立面留下一道黑黑的印迹。马路的分岔处是一座小型的抽水站,站房背阴处积着雪,中间一条窄窄的起着冰溜子的过道,赶集的人在后面帮忙,嘱咐他小心。车行到中间的时候,开始打滑,后面的人虽然用力托着,脚底也是打滑。老五瘦弱的身体连同架子车在冰溜子上飘移着,直愣愣地掉进了水泵的蓄水池里,孙蛋被后面的大人扯住了衣服托住了。

看到架在水槽里的架子车和车下面躺在冰水上的爷爷,孙蛋哇哇地大哭起来。岸上的人急得跺着脚,在边上找来树枝和能用的工具,商量着赶紧把老五救上来。一个老汉走到渠岸上,挥着手,对赶集的人群说:“槐树寨的陈老五掉进水池里了,赶快告知家里人!”

栓和刚骑上自行车去赶集,听到传话,他跑回村子,对觉民说:“赶紧!我五伯掉在抽水站水槽里了,带上棉衣赶快过去!”

醒民和觉民骑上自行车,向抽水站奔去,赶集的人赶紧让出路来。到了抽水站,看见父亲已经被人救了上来。他躺在岸边的枯草上,边上的人抱来柴草,点着的火苗正在扑棱着。醒民拿着被子,盖在父亲身上,喊了一声大,眼眶湿湿的。老五欠起身子,看着边上的人,对醒民说:“将生姜弄上来,分给大家!”

智亮扑闪着眉毛,盯着水池,突然大声地说:“你们看这沿渠的抽水站,水泵的蓄水池都是上宽下窄的梯形,只有这个抽水站是长方形的。如果这里是梯形,架子车不能架在空中,老五今天就没命了!好人有好报呀!”

老五没伤到筋骨,在炕上躺了两天,他感到浑身胀得慌。在醒民的搀扶下,他坐在门前晒太阳。小耿拎着气枪,后面跟着一队两个提包的知青。小孙弯着腰,喘着气,背着一个大袋子跟在后面。他们要一起回西安过年了。小孙经过的时候,看见老五坐在门前,他抖动了一下背上的袋子,抬起眼对老五哧眯笑了一下。老五问:“回家过年?”

小孙点了点头,兴冲冲地跟了上去。志发走了过来,指着小孙说:“小孙就知道跟在小耿后面瞎混,让人家当奴隶一样使唤。”

小耿一伙来到公路边等班车,边上站着一位也在等车的军人。小耿摆弄着手里的气枪。一个小孩骑车经过,小耿举起枪,对着车轮放了一枪。小孩回头看了一眼,小耿压上气,又举起枪,小孩惊慌地离开了。

军人转过身,一把握着枪管,鄙视地看了小耿一眼。小耿扯了**,军人依旧牢牢握着。小耿来气了,甩下**,用手推了一下军人的肩膀,对边上的知青说:“哥几个上,教训一下爱管闲事的人!”

几个知青摆开拳脚,颤巍巍地就是不出击。小耿揪住军人的袖子,说:“别以为你穿了这身皮,老子就怕你。老实告诉你,四个兜的见了我爸都要敬礼!”

军人咬着牙,吼道:“放开手,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小耿勒着军人的衣领向前拉了几下,军人伸出腿,一脚将小耿踹倒在地。他慢慢爬起来,翻着眼盯着军人,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小子,算你有种!”

说着指挥着三个知青扑了上来。一队的两个知青抱着军人的胳膊,小耿和小孙移到军人的后面,就听见军人瞪大眼睛叫了一声,一把短刀插进他的后腰,血顺着刀口汩汩冒出。

军人回过身,手捂住流血的地方,咬着牙指着小耿。路过的人看见军人后背上插着一把刀子,呼喊道:“来人啦!杀人了!”

附近的人听到呼喊,跑了过来。

小耿胆怯了,慌乱地挥着手,跺着脚喊道:“小孙往东,我们三个往西,快跑!”

村子的人端着饭碗,晒着太阳,蹲在门前的粪堆上吃中午饭。大省和一队队长用架子车将知青的行李拉回来,停在饲养室前的老槐树下。老五吃完了一碗苞谷打底的汤面,把碗放在地上,他眯起了眼,打量着暮暮的太阳。他纳闷一个时辰前几个知青高高兴兴地回家,现在却成了四处逃散的亡命之徒。世事如池水,内敛温润的人犹如雨丝,洒落池中,虽有点点涟漪,却终成一体;张狂暴虐之徒恰似石块,落池就会掀起波澜,在瞬间显摆的同时,自己沉入池底,被水滴踩踏。

老槐树下一群人围着知青的行李,小孙黄色挎包里的柿子烂掉了,柿子泥从袋口挤了出来。智亮指着柿子,让老五过来辨认,看知青是不是偷了他的柿子。老五站起来,走了过来,看着黄色的军用挎包,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他知道那是小孙的。几个软柿子被挤成黏黏的浆流了出来,褐色的果酱将“人”和“民”粘在一起。老五估计小孙要将柿子拿回家给自己的父母,他不是嘴馋,他心里装着自己的家人,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老五回到家中,恍惚中走到厨房后面的屋檐下,看着墙头上踩踏的脚印和柿子架上凌乱的玉米秸,呆呆地回忆小孙趴在墙上惊悸的神情。醒民正在起粪,看着父亲呆愣的神情,放下手中的锨说:“好像柿子让人偷了!”

老五走到茅房墙外,猪站起身,哼哼着摇着尾巴走了过来。老五说:“夜里听到老鼠叫,可能是老鼠吃了柿子。”

看到老母猪的肚子拖在光溜的地上,老五说:“现在有水利了,明年夏粮应是个好年景,猪的价格一定会上涨。你打几袋子玉米,给母猪把精料加上。”

醒民拄着锨把,抹了把脸上的汗,点着头。

年二十七中午,大队的喇叭播放了一段《再见了妈妈》。孙书记拍了几下麦克风,吹了几下说:“社员同志们!公社革委会两点在二队饲养室前举行重要大会,请一到四队的社员参加!”

听到广播,社员们放下了手中的活,疑惑地望着太阳和太阳光晕中不断鸣叫的喇叭。想着马上就要过年了,能有什么要紧事。

社员们忙活在田间地头,大队开大会是单调的乡村生活的调味剂。四十岁以上的村民心中,开会和唱戏看电影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热闹,可以见到好多人,他们对各种政治名词听了就算了,并没有放在脑子里。在他们心目中,大队干部和戏里的郭建光及电影里的武工队长没有本质的区别,坏的则是某个社员的某件事。三十岁左右的村民,对政治运动有一定的理解,除了少数人在倒腾政治名词中走出农村以外,大部分人还是紧盯着自家的饭碗和麦囤。二十岁左右的人,即使整天在田间地头,大多都有敏锐的政治嗅觉和运动冲动,遇到事情总要用政治框框套一套。

金尚武骑着自行车,后面跟着十几个戴着红袖筒的基干民兵。他们来到饲养室门前,民兵分成两排,将社员驱离,腾出空间。公社杨主任和狗眼专干骑着自行车来了,金尚武走过去给杨主任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杨主任背着手,严肃地巡视了一遍,狗眼专干一只眼呆滞忧郁,一只眼滴溜乱转。

一辆三轮摩托从西面过来,在老槐树下咯吱来了个急转弯,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了三个穿着蓝色制服、戴着领章国徽的公安,每个公安后面都露着手枪的红缨缨。

小孙低着头,无神地坐在摩托的偏斗里。戴墨镜的公安踢了下偏斗,指着小孙吼道:“下来!”

小孙颤颤巍巍走下来,乖巧地站在槐树下面。

老五本来不想凑热闹,在自家院子里听说小孙被公安逮住了,才晃晃悠悠地来到槐树下。宏斌看见老五过来,推了推后面的高个子,让老五挤了进去。村子里的小孩和年轻人好像看耍猴一样,嬉笑拍打着,看着公安神气的模样,露出羡慕的神情。

戴墨镜的公安站在土堆上,拿出一张纸读着,说以小孙为首的团伙,胆敢向人民解放军拔刀,意在挑战无产阶级专政。案发后,小耿及其他两名知情当天下午投案自首,共同指认和揭发了小孙拔刀行刺。小孙畏罪潜逃,深夜在墓地被我公安人员追捕归案。经县革委会研究决定,对小孙实施逮捕。

说完,公安从腰间掏出绳子,向前抛出展开,搭在小孙的脖子上,顺着他的胳膊绕了几下,在手腕上打了个扣,将两根绳子从脖子后面的绳子下面穿过去,身材高大的公安提了几下绳头,随即转过身,将绳子背在肩上晃了几下。小孙像一只羔羊,温顺地任由公安折腾。当公安将他勒起的时候,他变形的脸上冒出了汗珠,痛苦地哼哼了几下。

小孙看到了小孩后面老五那张凝重的核桃脸,露出了白白的牙齿,不知是笑还是痛苦地喘气。

开过年,杨主任通知狗眼,让他参加县上的学习班。田干事接替了狗眼知青专干的位置,他带着两个基干民兵,屁股后面露着红缨缨,整天在知青点串游。

狗眼学习回来,调出了公社革委会,到隔壁的初中当了老师。

年前,老五让醒民妈炒了几碗黄豆,让觉民磨成豆面。觉民端着梯子,提着篮子,将屋檐下的柿子取下来。拾上一碟冰冻的柿子,在锅里蒸一下,端出来撕掉薄薄的柿子皮,将黏软的柿子放在豆面的碗里,用筷子顺着碗沿搓弄,豆面和柿子混在一起,变成了筋道的柿子团。炒熟的豆面油汁多,有一股香醇的豆味,加上柿子的黏软清甜,那是味道的绝配。

老五看到柿子,就想到了小孙被勒起时那张还显稚嫩痛苦的脸,看着孙子搅拌着碗里的豆面,狼吞虎咽,他没有一点食欲。他想到了八娘,拌了一碗,咳嗽了一声,端着碗走出院门。觉民嚼着豆面柿子,纳闷地说:“我大今个儿怪了,平时家里吃豆面柿子,都不许我们端到门上,今天自己出门了。”

醒民大概知道父亲的心思,瞥了一眼觉民,用责备的口吻说:“大摔了后,心情一直不好,就随他吧!”

醒民妈站起身来,向窗户外面张望着。听了醒民的话,她又坐了下来。

老五端着碗,走到八娘的炕前。八娘看着老五进来,伸出手来,嘴巴不停地叭叭着。他将碗里的豆面柿子倒在洋瓷碗里,将碗和筷子递给她。他摸了摸炕上的温度,将被子往上掖了掖,离开了。回到家,他弯着腰,背着手转到厨房,老婆瞪着眼说:“那么快就吃完了,是不是又送人了?”

老五嘿嘿笑着,无奈地说:“门上人多,几筷子就没了。”

大年三十,飘起了雪花。塬上人有过年几天不搅水的习惯,男人们扛着扁担,到邻家搅水,要将自家的水缸装满。然后端着簸箕,上面放着面粉和碱面,排队压面。女人们忙着煮肉,蒸包子,将自家的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孩成群结队,举着火把在村子东头壕里的地道捉迷藏。过了一会儿,他们在雪地上画上线踢瓦,手攥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头上和眼睫毛上落满了雪花,红扑扑的脸上冒着汗,口里喘着热气,鼻子下面是凝固了的青黄色的鼻涕。天快黑的时候,心急的小孩,嚷嚷着穿上新衣,裤兜里揣着摔炮,见到村子里的狗和后院的猪,扬起手就是噼啪的爆响。

去年冬季修水库的时候,公社的拖拉机坏了,几个司机忙活了大半天,仍没有效果,公社杨主任急得团团转。德孝上厕所路过,看见司机笨手笨脚,根本就不懂行。他犹豫再三,走上前,撩开人群,蹲在履带上,手在机器里倒腾了一会儿,拖拉机喷着黑烟启动了。杨主任走上前,打量着他,问了他一些问题。过了几天,大队通知他到公社拖拉机站上班。

德孝骑着自行车回家,车头上挂着两斤条子肉,晃来晃去的。马九端着茶缸站在门前,看到儿子回来,瓮声瓮气地问:“咋这么晚?”

德孝跨下自行车,笑着说:“修车。”

智亮拿着扫把正在扫门前的雪,他将夕娃喊过来,指着门口的担笼说:“去,给你妈扯一笼麦草回来!”

夕娃正玩得过瘾,嘟着嘴不情愿地提起粪笼,向村子东头走去。

醒民写得一手毛笔字。他在家里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折好方格的红纸,边上是倒上墨汁的砚台。塬上有文化的人不多,但有思想的人不少。他们就像一坛闷着的酸辣萝卜,从戏词传说和典故中,梳理着人生。没有入辙时,总觉得他们酸得透心,辣得火热,就像一群没有开化的兵俑,他们在沉闷中坚守自己的底线。进入塬上人的世界,虽然间或飘动着功利的丝絮,长久地却是一个肝胆相照,需要交心的世界。塬上人信了你,砸锅卖铁跟着你;醋了你,就是蜜糖也不看上一眼。

进入腊月,塬上人蹲在田间地头,抽着闷烟,都在想自家今年春联的内容。他们不屑从年历上抄袭,即使坐在灶膛前烧锅,看着一明一暗的火苗,他们要将一年的感悟和对来年的期待,浓缩着放到春联中。醒民虽然是教师,大家想到的对联内容千奇百怪,好多是方言俚语,需要查字典找字,好多字字典里也没有。他就会和写对联的人商量着改动一下。

养田站在醒民的身后,醒民抬头,问他想好了没。养田说:“我大一年不出门,看到水利成了,说一定要用水利为题写对联,他已经想好了。”

醒民铺好纸,准备下笔,养田挠了下头,眼瞪着向上翻了几下,一字一板地说:“无娘儿寒冬伺候病爹。下联是清渠水阳春滋润麦田。”

醒民写完了,问养田横批,他挠着头说:“我大没有想好,你定吧!”

醒民放下毛笔,抽着烟看着对联,嘴里不停叨咕着,他突然放下香烟,顺手写下“孝润大地”几个字。

轮到志发家了,醒民提着笔,等着保卫出声,笔尖的墨汁掉在红纸上。保卫从裤兜拿出一张纸,展开后支支吾吾地说:“我伯想的,让我写在纸上。上联是清水绕村流,下联是幸福开门来,横批是水到福来。”

后堡子周定邦的老大琅琅是醒民的学生。他抽着旱烟走进来,拍着身上的雪花,笑着大声说:“陈老师,学生啥都没带,给我写副对联!”

醒民抬起头,笑着说:“你是奇才,只要有内容就好。”

琅琅吞咬了一口包子,黄拉拉的油汁顺着嘴角流出来。他用中指在嘴唇上撩了下,放进嘴里咂摸着,看着老师准备落笔,他激昂地对着满天雪花说:“旱年只能红芋果腹,水年单等蒸馍入胃。横批就是‘开水泡馍’。”

醒民捶了下腰,感到平时灰不塌塌的村民,内心潜藏着对生活的期待和热望。

村民们站在凳子上,用面汤刷上对联。白色的雪地,赤黄的土墙,黑褐色的大门,门檩上鲜红的春联,使得单调空间变得活泛起来。天黑了,家家户户的灯亮了,灯光从窗户和屋门照在院子里,映得一片片飘落游弋的雪花,晶晶闪亮。烫上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碟凉拌豆芽和菠菜,外加平常的腌萝卜。晚辈给长辈敬酒,同族的人互相走动着喝上两杯,在外面干事的人,带回礼品送给族里的长辈。孩子们围在炕前,在地上的蒲墩上跪下,向炕上的爷爷奶奶叩头拜年。炕上的长辈从棉衣的大襟下面,摸索着掏出帕帕,放在被子上打开,给叩头的孙子每人一到两毛钱。边上的爸爸妈妈叮嘱着装好钱,别弄丢了。

要了压岁钱,小孩们拿起柜子上的散炮,手里夹着点着的烟。来到门前,将纸炮埋在雪里,引信露在外面,哆嗦着伸出手里的烟,看着抖动的烟头就要和引信亲嘴,然后背过头去,直到火星嗞啦啦喷起,才快步跑开。他们捂着耳朵,趔着身子,眯着眼睛,随着嘭的一声,雪堆被炸开,雪口泛着淡黄色,散落着爆竹的纸屑。

老九从西安回来,在小军的陪同下来到老五家。他坐在炕边,和老五聊了一会儿,让他等一下看他从西安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孙蛋和毛蛋跑回家,头上盖了一层雪,喘出的气和炕洞里飘出的热气,使得睫毛上的雪融化成晶莹的水珠,眨眼的时候掉在脸上。老九从军大衣里掏出几颗洋糖,每人给了两颗。孙蛋展开糖果外面的纸,将糖果放在嘴里,用舌头倒腾着,不断吸着气,甜味和凉气混在一起,让他顿觉甜在心里。他将糖纸展平,放在炕边上,好奇地看着,又举起来,放在电灯下,好像在看皮影戏。老五说:“糖不能吃多!”

孙蛋将变小的糖粒吐出来,放在糖纸上,重新包好,揣回裤兜里。

柱和拿着铁丝和钳子,走出头门,站在粪堆上喊道:“快出来,放花了!大家都没有见过,是我九爸从西安带回来的!”

门上的孩子赶紧跑回家,告诉家里的大人。不一会儿,柱和家门前挤满了人。柱和站起来,扔掉烟头,对小军说:“弄吧!”

小军点了点头。柱和捡起地上的铁丝,在门前的杨树上绕了两圈,打上扣拧起来。然后,慢腾腾地掏出一颗大子弹,举在手里在空中晃了晃,对大家说:“你们没见过吧!”

柱和随即将大子弹插进铁丝圈里,用钳子柄插进铁丝圈里搅动了几下,问小军:“行了吧?”

小军走过去摸了摸,用钳子将子弹头向上敲了敲,说了声行了。老九穿着黄色的翻毛军大衣,他给邻里发着香烟,挥着手,让大家往后站一下,笑着说:“大家往后站一站,这可不是爆竹,比较危险!”

老九指着天说:“不是听声音,主要是看天空。”

栓和拿着手电筒,照着子弹的屁股。柱和一只手拿着螺丝刀抵着子弹的屁股,一只手拎着锤子,来回试了试。他看了一眼老爸,老九点了一下头,锤子落在螺丝刀把上,只听嘣哧一声,一道夺目的白光射向天空,在天空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变暗。

槐树寨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耀眼的光。白雪覆盖的田畴和村舍,在光柱的映照下,变得凄美泛蓝,亦如《天仙配》里的仙境。小孩们欢呼着,姑娘们尖叫着,老汉们吸了一口烟不知道吐出来,愣在那里,老太太们手握着围裙,耶耶地唏嘘着。俊明站在人群后面,看着大家惊异的神情,不以为然地说:“这是照明弹,攻打爷台山的时候我们用过。”

村子里的年轻人用好奇的眼神瞅着俊明。俊明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背着手,嘿嘿笑着闪进家门,将头门关上。

除夕夜,村民在门前热闹了一阵子,纷纷回到家里。老五坐在挨着柜子的炕头,醒民妈坐在炕里面,手里捡着棉衣上的短线线。觉民坐在靠窗户的另一头,抓着窗台上洋瓷碗里的瓜子嗑着。坐在老五两边的孙子,放完炮看完热闹,手里攥着瓜子,卟咥着嘴巴,嗑着瓜子。老五嗑了一堆瓜子瓤,分给两个孙子。觉民提起了知青小孙的事情,老五感慨地说:“单干的时候,各家忙自己的事,除了田界和儿女婚姻的纠纷,村里人没啥矛盾。旧社会一个大家族过活在一起,靠的是长辈的威严,兄弟的谦让,姑嫂的明理,孙辈的听话。生产队里大家七姓八辈的,靠的是队里的制度。时间长了,就会你多我少,如今讲平等,没有了统束,谁不服谁。”

觉民飞快地嗑着瓜子,对父亲的说道没有上心。老五瞟他一眼,又说:“一家人过日子,平安就是福,争强好胜,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醒民妈将整好的棉衣和棉窝窝放在炕角,指着对老五说:“你的,明天穿上!”

老五眯着眼,看了看昏黄的灯泡,松松地笑着说:“我都什么年纪了,还穿新的,让人笑话。”

醒民妈瞥了老五一眼,她撩起被子下炕,在门背后取出钥匙,打开柜上的锁,揭开柜门,一股苹果的香味顿时弥漫了屋子。孙蛋和弟弟爬过来,伸着头,眼睛乌溜乌溜地向柜子张望着。她在包袱中间摸索了半晌,拿出两个青黄色的苹果,抓出一把花生,放在碗里。桂琴拿来刀,醒民在柜子上切开苹果,递给父母各一块,然后分给大家。孙蛋抓了几粒花生,拨开壳子,好奇地看着花生仁还穿了层绛红色的内衣,搓开皮,露出白白的果仁。他从中间掰开,拿起半粒,咬了一半,嚼了几下,停住嘴巴,再细细品味着花生的幽香。

桂琴从自己房间抱来一摞衣服,放在炕边上,对两个儿子说:“这是你们的新衣服。”

桂琴举起新鞋,让兄弟下炕试一试。孙蛋光着脚坐在炕边上,好不容易穿上了鞋,大拇哥在黑色的条绒鞋面下蠕动着。醒民帮他脱下来,回过头说:“小了,还没有穿袜子哩!”

醒民走出屋子,拿来锤子和鞋楦,把鞋楦塞进鞋子里,用锤子揳进去。一股风将掩着的门扇吹得晃荡了几下,醒民对桂琴说:“得给炕里加柴了。”

老五听着风声,朝窗户看了一眼,打了个哈欠说:“明天要早起,得将家里的雪清扫干净!”

桂琴往炕洞里加上柴,用灰拨来回推了几下,一股浓烟飘了起来,呛得人直打喷嚏。她赶紧取下挂在门扇后面的扇子,在炕洞口扇着。

白雪覆盖的村子,稀疏回荡着爆竹的声音。爆竹的硝烟味飘进院子,和着做饭的肉香味,让人真切感知到了年味。老五对孙蛋说:“去,放几个炮,回来睡觉!”

醒民过年前,买了四十多个爆竹,除夕天黑放几个,睡觉前放几个,初一天麻麻亮的时候,还要放几个,一切都得按计划来。在外面干事的人回家,有时会买一串鞭炮。回到家里,小孩为了慢慢享受放炮的过程,也为了向村子里的同伴炫耀,会将鞭炮绽开,拆成一堆散炮,点好数量,每一次出门往裤兜里装上几只。

孙蛋和弟弟在雪花中拉开门闩,门前白茫茫一片。栓和穿着他九爸的军大衣,戴着军用毛帽子,站在雪地里,从挎包摸出一根爆竹,点着后停一瞬,在爆炸的瞬间,丢出去。爆竹落地时,嘎嘣响起,黄光晕裹着青蓝色的芯,更加夺目。孙蛋不敢像栓和一样放炮,他将爆竹插在雪堆上,拿着一炷燃着的香,胆怯地点炮。栓和走过来,给孙蛋示范了一下,他还是不敢。栓和笑着说:“拿过来,爸爸帮你放!”

毛蛋扯着哥哥的袖子,不让孙蛋将爆竹交给栓和。东头的志发端着簸箕,从村子西头甩着腿走过来,看见栓和放炮,边走边说:“轧面的人真多,总算让娃明天早上可以吃上酸汤面了!”

栓和点了一根爆竹,扔在志发前面,突然爆响。志发没有料想到,惊得打了个趔趄,手里的簸箕在空中颠了几下。栓和笑着说:“天黑,给你亮一下路。”

志发回过头,生气地说:“甭胡弄!压面仰翻了,明天我带上娃到你们家吃面,听说你妈的酸汤调得不错。”

大年初一,塬上人不走亲戚。早上,扫完院子和门前的雪,吃完酸汤面,村子的人纷纷来到门前,互相串溜着。外面干事的人给乡里发着纸烟,给大家讲着外面稀奇古怪的见闻。城里的孩子成了村子里孩子的中心,孩子们嘴里吮着洋糖,掏出甩炮,趁大人不注意,在人群周围摔着。太阳下,村民们聚成一团一团的,有的在地上丢方,有的在下棋,有的在打扑克,边上的人七嘴八舌地指导着。上了年纪的人围在一起,抽着旱烟,交流着庄稼的长势,粮食的价格和儿女的亲事。妇女们腰上系着围裙,头上戴着帕帕,看着孩子身上的衣服,谈论着棉花的贵贱和衣服的款式。

智亮看到老四家门前,聚着一团人,盯着门上的对联琢磨着。看见养田走出来,他对着大家说:“我从西头到东头,将一二队的对联看了一遍,感到还是老四家的对联好!”

大家纷纷转过身来,看着门上的对联。智亮接着说:“这副对联有爹、地和田,一家三口都点到了,特别是横批,简直就是神来之笔,田地伺候爹,水又滋润着田与地,最后落脚在孝字上,好!”

社员们抽着旱烟,眨着眼睛思谋着,点头认同智亮的分析。

太阳偏了,村子的人开始吃午饭。一般人家就几个凉拌菜,最后是一盆粉条和豆腐的烩菜,上面漂着几块肥肉。条件好一点的家庭,会有蜂蜜肉和米碗子,配上一碟油炸花生米。

正月初二是新灵,先一年有老年人亡故的家庭待客。亲戚们戴着孝帽,穿着孝服,进门上香,跪在灵堂前叩头,有直系血脉的还会哭丧。吃完午饭,孝子领头,前面举着花圈,拿上纸扎,孝女跟在后面哭着,亲戚们尾随。来到墓地,孝子收拾坟头,给坟堆培土,亲戚人众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号哭。火苗在凛冽的寒风中抖动着,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火苗快要熄灭的时候,上坟的人跪在地上,对着坟堆叩三个头,作揖起身。

正月初三,塬上人开始走亲戚。亲戚有血亲和干亲之分,干亲是在情投意合时认下的,有干儿子和干女子,其实就是文化人说的义子义女。塬上人觉得干亲本来不亲,走亲戚更要放在头里,而且不能坐一下就走,一定要吃上一顿饭,显出对干亲的格外重视。每个家庭都有习惯形成的待客日子,除夕晚上,家里的老人按照亲戚家待客的日子和关系程度,分派走亲戚的任务,分发礼单。干亲和舅舅家姑姑家丈人家礼单会重一些,就是两个白馒头和六到八块点心,一般的家庭是馒头加一包麻饼。每天走完亲戚,家里的长辈会将收到的馒头和礼单重新分配。亲戚都是串在一起的,后面待客的家庭收回来的馒头和礼单,常常就是自家前几天送出去的。

老五家每年正月初四待客。桂琴将院子扫干净,打开头门,开始熬汤下面。不管是寒风呼啸,还是大雪纷飞,老五的外甥总是第一个到来。外甥和老五同岁,小时候一起长大,共同历经了光阴的磨难。外甥比老五高一些,穿着大襟棉袄,宽腿老式棉裤,脚蹬老式棉窝窝,棉裤在脚踝骨处用布带子扎起来,脚面露出白色的手工缝制的袜子,腰间勒着一条腰带,头上戴着灰色的毡帽。外甥面容清瘦,焦黄的面色有点发黑,一双眼睛凸了出来,说话时总是带着笑容,有点结巴,急的时候嘴角会泛起白色的沫沫。

刚走进门,外甥就会扬起手,嘴里连喊几声舅。老五赶紧走出来,快步迎上去,醒民跟在后面,他对醒民说:“快接上你大哥的篮篮!”

家里的大小,纷纷走出了屋子打招呼。老五拉着外甥的手,亲热地说:“天这么冷,叫娃来就行了,都这么大年纪了,每年还要自己走一趟。”

一会儿,女子女婿和外孙结队而来,老五舅家的表哥和连襟家的儿子来了。大家坐在院子里,喝着茶水,嗑着瓜子,晒着太阳,谈论着老人的身体,儿女的亲事和庄稼的收成。

有的亲戚,坐下来聊一会儿,放下礼单,又要走另一家亲戚了。外甥坐在老五身边,和舅舅有说不完的话,好多话题别人听不懂,那是对逝去年华的追忆。吃过中午饭,亲戚们接二连三地走了。外甥给老五讲,除夕晚上下了一夜的雪,鸡叫二遍的时候,他轧完面,踩着到膝的雪,走了五里地回到家,喝了几口开水,突然明白轧面的账算错了。他踩着雪回去,重新算了账,要回了多收的五分钱。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老五笑着说不用急,开过年可以再去算账。外甥用大襟前的帕帕擦了下嘴巴,看着舅舅,嘿嘿地笑着。太阳西坠,寒气袭人,老五催促着让他回家。外甥家里穷,却从来没有向舅舅开口借过粮食。走的时候,老五总是将自家产的枣、核桃和柿子装上一袋子,送给他。送出村口,看着外甥在渠岸上远去的影子蠕动着消失,老五有些怅然。那是在艰难岁月中,生命的搭帮结伙,更是沮丧时,生命意志快要坠地时无怨无悔的搀扶和支撑。

过年的后半段,生产队开工了。一部分壮劳力继续去修水库,其他的社员拉着架子车,平整土地。外公外婆买下灯笼,配上一撮红红的小蜡烛,派儿子送给小外孙和孙女。正月十五元宵节,孩子们挑着灯笼,在马路上游荡,一盏盏火红的灯笼,映着孩子肥嘟嘟的棉衣和红扑扑的脸,那是清冷冰冻的莽塬上跃动不息的活力。

正月的最后一个晚上,塬上人有燎惶惶的习俗。天快黑的时候,每家每户在头门前,放上一堆柴火,村子男女老少聚在门前,年轻人排成一溜。柴火点着后,熊熊的火焰借着北风噼里啪啦地响着。年轻人争先恐后地跑起来跳跃过去,互相撕扯着嬉闹着,火快灭的时候,如果觉得还不过瘾,就会从那家的柴垛子上抱来玉米秆,扔到火焰上。年轻人比试着,脱掉棉衣,红扑扑的脸上冒着汗。有的小伙子疯劲来了,冲击跳动的火焰,就见棉裤胯下冒着火星,跳过去后,弯着腰手不停地拍打着胯下冒着烟的火苗,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蹲在地上笑得流出了眼泪。火焰快要熄灭的时候,村子里的妇女和老人走过去,在火苗上来回跨几下。燎完一家再烧另一家,谁家的火焰高就说明谁家的人旺财旺。在兴奋的奔跑跳跃中,村里人着实疯狂了一把,他们喘着白气,擦着汗水,嬉闹着各自回家了。

老五从头门背后拿起铁锨,看着自家门前的灰烬还冒着烟,他走到马路南边的背影处,铲了一锨雪,覆在灰烬上,用棉窝窝踩了几下。孙蛋感到背上的汗,顺着脊背流到裤腰处,回到家里解开裤带,勒着裤带的棉裤腰湿了一圈。寒风从门缝袭来,他打了个寒战,身上黏糊糊的汗渍没有了,一身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