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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三十七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5707 更新时间:2024-11-25 22:22:14

成年后的俊明,高大魁梧,国字脸棱角分明,显得英气勃发。在老家的时候,老八教了他好多字,到了陕北,他又参加了各种文化补习班,成了有点文化的人。他成了抗日军政大学的学员,结识全国各地的同学,听着不同的口音,他感到自己如鱼得水。

俊明会讲关中话,了解当地民风民俗,成了学校的活跃分子。他是抗大的篮球队队长,带着篮球队和各个单位比赛。好多年后,他津津乐道的就是他们和三五九旅比赛,大家赤着脚,正在活动着筋骨,准备比赛。身后有人往前挤,他看都没看,用胳膊向后推了一下,身后的人一个趔趄,就要倒地的时候,他又将他拖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脖子上挂着哨子,准备上场当教练的朱老总。俊明涨红着脸,敬了个军礼,不停地道歉。朱老总拍了下他的胳膊,憨厚地笑着,走上球场。

俊明一有时间就拍着篮球,到篮球场上练球。那时,延安经常遭到空袭,听到天上嗡嗡的声音,站在塬头的人就会挥着手里的旗子,对着延河川道高喊着空袭了。川道上的人马上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到边上土坎的掩体中,躲避飞机的空袭。俊明投了个三分,看着篮球滚到草丛中,那是他的挚爱,他不能让篮球受损。看着山头上掠过的飞机俯冲了下来,就听见塬上的机枪对着飞机嗒嗒的射击声,他健步跃到草丛,捡起篮球,飞身跳进边上的堑壕中。飞机在上面盘旋着,一边扫射,一边投弹。子弹嗖嗖地从他的头顶飞过,**爆炸掀起的土浪埋了他,他将篮球压在身下,肚子顶在篮球上,身体颤动时肚皮和篮球蹭在一起,他感到痒痒的。土浪不断覆了过来,他感到身上越来越重,呼吸困难,他盘算着这下完了,不知道飞机有没有离去,他憋着气趴在沟里。实在憋不住了,他晃动着胳膊腿,还是那么自如,他将身上的土层慢慢抖搂掉,听到天上没有嗡嗡声,才坐了起来,看着飞机轰炸腾起的烟尘,在空中慢慢消散。

抗大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学校的文艺活动很多。节目会演的时候,毛主席和中央领导都会前来观看,大合唱和朗诵及舞台剧是主要的形式,有时还会来一段京剧。好多学生来到陕北,对陕西文化不太了解,看到舞台上渔家女娇美的身段,富有韵味的道白,细细柔柔的唱腔。俊明心里不服气,他认为现在抗战,需要的是血性男儿苍凉悲壮的情怀。同学们好奇陕西的秦腔,觉得与陕北这块地方地韵契合的应该还是秦腔和陕北民歌,就不断怂恿俊明来一段秦腔。俊明感到自己是篮球队队长,唱一段戏,让这些外地的学生领略一下陕西的戏曲,自己亦当义不容辞。他循着记忆,按照赵匡胤的气势,情态兼备地来了一段《下河东》,戏词大家没有听懂几句,但他嘶吼的仪态气魄,深深地感染了大家。

抗大毕业后,俊明在地方工作了一段时间,主要是发动边区群众,保障革命战争。后来,他又参加了著名的爷台山战役,成了西北野战军的一名连长。关中解放前期,为了保障大部队进攻西安,他这个关中人,被上级抽调先期潜回关中,同白区的地下党联系,策应部队进攻。四八年十一月下旬,俊明到了旬邑,上级领导给他介绍信和武器,指着炕上的衣服,让他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开始行动。

清晨,俊明洗漱后,站在塬上,看着东方初升的太阳,脚下的山川在朝霞中泛着白白的雾气,弯弯曲曲的马路由清晰变得模糊,消失在迷雾中。他穿上棉袍,戴上棉帽,背上背篓,顺着斜坡蹲着伸着腿下山了。他不敢走大路,循着方位,走村串市,以一个药材贩子的身份向姑婆陵方向行进。好在他还是一口本地话,见到水井,即使到了冬天,依旧是舀一瓢井水咕咕地喝着,吃面条时总要剥好几瓣蒜放在前面,吃完还要喝上一老碗面汤。他将介绍信缝在棉衣里,枪放在中药包袱里。

夕阳西下的时候,俊明从姑婆陵后面下来了。夕阳染红了陵下的川道,棋盘一样的村落飘着袅袅炊烟,一切都是那么亲切。他在记忆中追寻自己离家时那派遍地萧瑟、瘟疫横行、哀伤叹天的景象。离家越近,他就越惦记自己的父亲,不知他是否还在人世,他在犹豫是直接到西安,还是先回一趟家。西边的天际还有一抹白,他到了一个镇子。好多店铺已经打烊了,只有一家包子店还挂着汽灯,蒸笼里冒着热气。不远处的路边,有卖凉粉和豆腐脑的担子。俊明买了两个豆腐菠菜和粉条做馅的包子,蹲在豆腐脑担子前,吃着豆腐脑,就着菜包子,嘴巴嚼着,转过头看见前面的岔路口,向南再走十多里地,就是自己的老家。看到天色已晚,他决定回家看看。

一轮弯月挂在清朗的夜空,皎洁的月光洒在塬上,好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清冽的风拂着面,凉酥酥的,顺着脖子沁入肩背。田野村舍就像是一幅水墨画,不断地在他的脚下展开。这景致不像是粗犷苍茫的渭北塬上,更像是江南水乡的画卷,少了粗放,多了清秀和灵韵。村子的狗互相呼应着吠着,让路人感到水墨中与狗相伴的人的气息。俊明弯着腰,将脖子缩在衣领中,压低帽子,露出一双眼睛,他踩着自己有点偏斜的影子,哧嗒哧嗒疾步走着。他盘算着回家看上一眼,如果父亲健在,就拉拉家常,天亮以前,他必须离开老家。

进了槐树寨的村口,看见路上没有行人,他颠了下背篓,顺着墙角走到自家门前。他轻轻地叩了下门环,村子的狗叫着,他向四周看了下,又叩了下门环。停了一会儿,心想可能父亲已经不在了,或者不在家里。他决定再敲一次门,如果没有人回应,自己就走了。正当他转过身准备迈步离开的时候,院子喀喀了两下,喊道:“谁?”

俊明听到父亲的声音,心里颤动了一下,随即有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温暖感。他将眼睛贴在门扇上,从门缝看到父亲弯着腰,披着棉衣,从台阶上走过来。父亲走了几步,停下来对着头门喊道:“谁?”

俊明不敢大声回应。老八见没有人搭声,准备折返回去。他又叩了门环,老八走回来,站在门背后问:“谁?”

俊明嘴贴着门缝,轻轻地说:“爸,我是俊明。”

老汉站着愣住了,晃了晃身子,揉了下眼睛,缓过神来。他走上前,隔着门缝瞧着,看见了同样贴着门缝张望的一双黑溜溜的眼珠。老汉拉开门闩,俊明警觉地张望着,吱溜顺着门缝闪了进去,随即关上门。老汉高兴地准备大声说话,俊明赶紧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说:“爸,有话进屋说。”

看着父亲弯着腰,蜡黄的脸上泛着青色,不停地咳嗽着。俊明心里有一股凄然的感觉,他将肩上的背篓放在柜子边上,回头问父亲身体咋样?老汉说没有啥大毛病,就是气短,憋得慌。父亲要给他做饭,俊明说自己吃过了。他怕父亲详细探问这些年的情况,就说自己在银川帮人家做药材生意,东家的马车到西安去了,他自己回家看看,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回西安去。父亲靠在炕沿上,抽着旱烟,疑惑地打量着他。父亲说他也是这两年才回到家,地窑塌了,就盖了这间厢房。俊明脱掉鞋子,半躺在炕上,父子俩在油灯火苗的映照下,随意地扯着。

天刚泛白,启明星还在东方闪耀。俊明一骨碌爬起身,揉着眼睛,看见朝东泛白的窗户下面,父亲手里攥着烟锅,吧嗒着,愣愣地盯着他。他拿起放在被子上的棉衣,看见里面缝着介绍信的口袋被撕开了,信不见了。俊明霎时愣住了,用手不停地拍着被子,紧张地问:“信呢?”

父亲不作声,看着他焦急的样子,他指着炕前地上的一个盆子。俊明看见盆子里有一片好像纸状的灰烬,他明白了,介绍信让父亲给烧了。他双手不停地在头上挠着,喊道:“咱十几年没见面,我回来看你,你咋能这样呢?”

老汉虽然一夜没有睡,眼睛依旧炯炯有神,他坚定地说:“你爸在外面逛荡了一辈子,就混了个人。到老来才知道农村人还是要安分一些,虽然日子平淡困苦,倒也和和美美。你爷晃荡了一辈子,临终时守了个我,我也不争气,胡成了一辈子。我现在不能再看着你也像我一样,就知道在外面逛荡。和你爷一辈的人,谁家不是儿孙满堂,就咱家总是单脉相传,族脉命悬一线。”

俊明搓着脸,唉声叹气,他跳下炕,手在背篓里的中药包袱里揣摩着。父亲撩起被子,提起手枪,说:“别找了,在这儿哩!”

俊明走上前,去拿手枪,父亲熟练地卸下子弹,把枪还给了他。看着他瞪着眼睛,坐卧不宁的样子,老八摇着头,劝慰道:“北边不行,就那几杆破枪,咋能敌过胡长官的美式装备。这社会还是要读书人来治理,刨姑婆陵的黄巢不行,李自成不行,北面的我看也够呛!”

老八整天跟着儿子,他怕俊明跑了。后来趁着他不注意,将他的手枪也藏在茅房的草顶上。他对俊明说,三爷几年以前走了,为了他的事情,老人一直耿耿于怀。直到咽气时,还抓着他的手,交代如果俊明还在世上,让他到自己坟头来一下,他也就安心闭眼了。俊明想起年少时,鲁莽率性所为,也觉得对不住老人家。他买了一些香烛和纸扎,在父亲的陪同下,来到三爷的坟头,给老人家烧了纸。

俊明爸感到儿子回来了,长得一表人才,镇上的人一直看不起他,他要带着俊明在镇上好好转悠转悠。俊明依旧在想着自己该如何脱身,对脱身后该咋办,他又一脸茫然,他不愿抛头露面。父亲说镇上有个戏班子,在戏楼上演戏。俊明内心里喜欢秦腔,他真不知道自己在抗大时壮着胆子,吼叫的是不是正宗的秦腔,他禁不住父亲的死缠软泡,和父亲一起到了镇上。他和父亲坐在戏楼的前排,炕桌上摆着茶水。边鼓嗒嗒响起,镇上的人看着坐在前排的魁梧高大的俊明,猜测着他是谁。俊明爸手里攥着水烟筒,站起来走到边上,自豪地告诉大家,这就是自己的儿子,现在在外面做中药生意。大家伸出大拇指,齐夸他命好。

俊明对秦腔来了兴趣,他隔三岔五地到戏班子,跟着唱大净的吼上一段《下河东》,顿感痛快过瘾,酣畅淋漓,内心集聚的革命情怀有了一个喷涌的通道。他跟着学习敲边鼓,学唱《铡美案》中包拯的唱腔。一眨眼,到了农历新年,父亲带着他走亲访友。站在萧瑟苍凉的塬上,看到四下无人,俊明就会在天地间放纵自己,吼上几嗓子。他感到自己内心迫切地寻找组织的愿望慢慢在戏文中消减着,父亲正在想尽办法浇灭自己身上的革命情怀。

过了正月十五,俊明爸开始张罗着给他定媳妇。媒人盈门,各样水色的姑娘呈现在俊明面前。这些年压抑隐埋在内心深处的对于女性的情怀,在他心里迅速发酵,他很少再有出去寻找组织的冲动了。他白天在镇上的戏班子里,跟着师傅学戏,回家的路上,即或是蹲在茅房里,依旧闭着眼睛,沉迷地哼唱着。他在戏里玩味着春情的多彩和灵动,渴望得到异性的抚慰。

四九年开春,尽管全国形势已经明朗了,封闭的塬上小镇依旧歌舞升平。周叙伦比俊明大六岁,在西安上完学后,加入国民党。后来,他到胡宗南的军官训练营集训,加入国军,在潼关附近和日本人打了几仗。抗战结束后,他回到省党部工作。胡宗南进攻延安的时候,抽调精干的力量充实渭北诸县的联防,叙伦被调配到塬上当联保主任。

俊明小的时候,对叙伦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他被软化后,他的父亲觉得儿子年轻力壮,又有文化,得给他找一个职位,好将来有个出息。他思前想后,感到这十里八乡将来有作为的就是叙伦。于是,他找到了叙伦爸,说尽了好话,希望儿子能在叙伦麾下谋个差事。此时,北部战局吃紧,征收军粮和摊派壮丁成了最难啃的骨头,叙伦正愁手下没有人,就答应了老八的请求。

老八回到家里,长吁短叹,发愁没有钱给儿子结婚。俊明也在盼望成亲,看到父亲有心无力的神情,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这样僵持了几天,老八说:“你是有文化的人,得找个发挥特长的职位。我到镇上两家药铺问了一下,他们都不缺人。”

看着俊明不断地搓着脸,他继续说:“俊明,前堡子叙伦现在是联保主任。他说保上人手紧,最缺少的就是能抄抄写写的人,不然,你先到他那里将就一下?”

俊明心里一颤,蓦然回首,自己已经跌到敌我不分的边缘了。他焦灼地摇着头,好像被蝎子蜇了。

老八开始给儿子断供,面条没有了,换成了玉米糊糊。看到新娘就要过门,一下又变得遥遥无期,戏班子不能再去了,镇上人看他的眼神也是怪怪的。经过二十多天的煎熬,他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到了保上,帮助叙伦抄写文书。叙伦问了他一些情况,疑惑地打量着他,嘿嘿地笑着。俊明感到保上的文书总是文绉绉的,夹杂着好多文言文,简明扼要,和自己原来接触的公文不太一样。

镇上的人看到俊明在保上当差了,见到老八好多了。老八更是扬眉吐气,感到自己底气足了,逢人便说自己的儿子。一个月后,北部山区炮声隆隆,塬上来了好多逃难的人。西北野战军经过扶眉战役,横扫马家军,势如破竹扑向咸阳。叙伦仓皇西逃,联保解散了。俊明亮明了身份,被安排在县委工作。

到了五二年,随着镇压反革命运动的展开,有人举报俊明是叛徒。他被关押了起来,地区公署的调查组来到槐树寨,调查他的问题。询问了好多人,也没有发现他有变节叛变的事实,只有他没有经过组织同意,擅自到敌联保谋差的事实,至于他有没有向联保提供情报,只有叙伦清楚。最后,工作组召集贫协代表开会,征求对俊明事件的态度。定邦说共产党讲的是事实,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随便处理俊明。老五接着说:“俊明祖上都是再穷不过的贫农,旧社会让他家破人亡。如果说对旧社会的仇恨,俊明家最深。他从放羊娃时,就投奔革命,革命意志不用怀疑。他在路上遗失了介绍信,接不上头,也在情理之中。他有没有叛变,现在没有证据,我看等找到了叙伦,才能有个结论。”

俊明被关押了几个月,后来,由于没有真凭实据,他被释放了。组织上没有给他安排工作,他被遣返回槐树寨劳动,成了组织关注的重点分子。老八彻底蔫了,他再也不去镇上,常常蹲在院子倒塌的地窑上面,看着从窑院中长上来的枣树,愣愣地发呆,有时会莫名其妙地狂笑。隔了一年,俊明结婚了,老汉在厢房边上搭了个简易的窝棚,住在里面,到了冬季就走了。

俊明躺靠在洋槐树下面的躺椅上,叼着烟斗,手扶着玉石枕,一副老干部落实政策的做派。定邦从涝池岸上过来,蹲在俊明前面,他抽着旱烟,瞥了一眼俊明说:“现在形势多好!好多老干部都落实了政策。你要抓紧时间,赶快反映自己的问题,需要我说话的,尽管吱声。”

俊明微微挺了下身子,晃着头,捋一捋花白的胡须,笑着说:“定邦,刚解放时,你和老五帮过我,这些我都记得。共产党讲究实事求是,我想自己的问题迟早会解决的。”

定邦提起裤腿,在腿肚上抠了几下,挪动着屁股靠近俊明。俊明偏过头,定邦说:“我听说大胜在兰州转悠,在西固城那块碰到了叙伦。叙伦跟在他身后好长时间,好像有话要说,等大胜回过头去找他的时候,他又掉转头,撒腿走开了!”俊明心里一惊,身子挺到一半,又放了回去,他知道定邦在测试自己。他耷拉着眼皮,吹了一口烟,缓缓地说:“叙伦回来好,刚好给我证明一下,免得有人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