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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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转眼到了八一年开春,很多家庭依旧是白面蒸馍。村民们端着碗,蹲在门前吃饭的时候,不再向别人碗里张望了。老五将院子里自家盖房的木头挑出来,剩下的分批拉到市场卖。批了庄基的人急着盖房,手里又比较拮据,纷纷砍掉了房前屋后和自家自留地头的杨树,刮掉树皮后晾晒着。椽有了,又开始发愁檩条,如果再用杨树做檩条,那整个房子就好像建在扁担上一样。大家来到市场,在木头市场转悠着,看到老五拉着一架子车松木,赶紧围过来。老五卖东西手松,他总是估计到买家的情况和感受,他知道自己架子车上的木材,在旧社会只能做椽,现在大家却用来做檩条。后来,他不用到市场上去了,需要木材的人来到他们家,软磨硬泡地都要买几根木头。他和醒民算了账,本钱回来了,整整赚回来自家四间大房的木料。
到了四月份,老五指挥着全家人,在相好对劲邻里的帮助下,吆着拉拉车,赶着枣红马,从壕里拉土,在涝池边上的新庄基上堆了两溜土。刚开始打墙时,用一副架子,两头固定着四根呈梯形的柱子,在架子的根部横着两条椽,大家用铁锨给格挡里填土,垒得凸起来的时候,填土的人停下来,蹲在土堆上喝茶抽烟。天生提起青石做成的有西瓜直径大小的平锤子,跃上土槽,将锤子举到头顶,使劲甩下去,凸起的土槽变成了平的。四个提着马蹄大小凸面铁锤子的人跳上去,一起整齐地挥着锤子,喊着号子,按着统一的格式和次序,好像学生写大字一样,将土槽齐齐地砸一遍,最后就是一排排整齐的坑。两头的人松开最下面格挡的绳索,将椽卸下来,放在最上面,又开始填土。
老五回到家,看见桂琴正在擀面,老婆蹲在炉灶前烧着开水。他从水缸后面取出一个瓷罐子,解开上面的绳子,揭开蒙在罐口的塑料纸,对老婆说:“把开水凉凉,放一些槐花蜜,让孙蛋和毛蛋抬过去。”
栓和正蹲在土堆上抽烟,看见孙蛋和毛蛋抬着桶过来。他站起来问:“啥好东西?”
孙蛋喊道:“我爷让我们给大家送来蜂蜜水!”
人群停了下来,呼啦围了过来,拎起水桶上的茶缸,舀起来咕噜咕噜喝着,水线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智亮个子矮,挤不进去,他站在土堆上,拄着锨把说:“瓜货,那是蜂蜜水,不是凉水,细发着点!”
大家轮流喝着蜂蜜水,栓和抹着下巴,撩起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白色背心,擦着嘴巴,对觉民说:“觉民哥,水温温的喝着不过瘾,还是搅一桶凉水,放上蜂蜜更过瘾。”
大家齐声同意。觉民铲着墙根下面的土,停下来说:“我大怕弄坏大家的肚子!”
养地嘘了一声,笑着说:“咱塬上老井的水是甜的,再说咱这庄稼汉的肠胃,别说凉水,就是钢铁下去,咱也能把它化了。”
边上的几个年轻人撩起自己的背心,拍着肚皮,齐声应道:“就那么弄,甭操心了!”
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了,一半人干活,一半人闲着。宏斌对觉民说:“借一副架子来,两副架子一起来,不然大家闲得都不好意思了。”
两副架子的时候,三队的人在南边,四队的人在北边,一队和二队的人插在中间,大家说笑着,互相调侃着,好像在比赛。琅琅提着石头锤子过来了,他挽起袖子,单手将锤子举得高高的,轻松地对老五说:“五爷,我来得晚,但我的斤两够!”
说着,琅琅拉下了架子上面的人,手撑在椽上,跃上架子,提着脸盆大小的锤子,使劲地捶打着,就见绳索抖动,墙体震动着,碎土块哗哗掉了下来。觉民喊道:“悠着点,别太猛了!”
琅琅从小就十分敦实,当别的孩子活蹦乱跳的时候,他总是愣愣地站着,歪着脖子斜着眼瞥着人。小学一年级,他读了好几年。老师看着又黑又壮,比其他同学高出一头的琅琅坐在教室后面,用斜眼瞪着自己。他走下讲台,琅琅还是那个姿势,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老师摇摇头,拿他没有办法。到了十三岁,琅琅还在读三年级,实在念不下去了,就辍学了。
定邦是贫协代表,琅琅就跟在社员后面溜,队上算半个劳力。到了十五岁,琅琅像刺猬一样,头发开始泛白,个子不再长高了,却越来越壮实了。定邦家日子苦,个个都是好饭量,玉米红芋吃得好多人面黄肌瘦,琅琅却有了重下巴。他脖子很短,发怒的时候,气流会毫不阻挡地冲到眼睛下面。他本来就是个肿眼泡,下面眼睑胀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在**里,好像两颗黑豆一样。他总是歪着头,瞥着正前面的东西。
槐树寨的人喜欢逗琅琅,都在背地里说他有点傻。定邦那时是公社的红人,他攥着烟锅,有事没事跑到公社,像一尊雕像一样蹲在书记的门前。书记问他啥事,他抽着烟,憨笑着挠着头,折腾了半晌,书记才知道是儿子当兵的事。书记让他进屋喝口水,他憨憨地抽着旱烟,就是不进去。书记没有办法,摇着头答应到时考虑一下。
到了那年征兵的时候,定邦隔三岔五地来到公社。他没有什么言语,就是蹲在领导门前抽着旱烟,怀里揣着一条红芋,用脏兮兮的手撕掉红芋皮,不紧不慢地嚼着,不时用破旧的衣袖擦着眼角和嘴巴。书记没有办法,和公社人武干事商量,觉得定邦是典型的贫苦农民的代表,琅琅虽然文化程度差一些,但根正苗红,公社要想办法将他送到部队的熔炉,锻炼锻炼。
部队征兵的人来了,书记和人武干事带着他们专程到槐树寨,一路上讲着定邦的事情。到了定邦家,定邦将他们让在炕上。部队的同志看着烧得焦黄有几个破洞的炕席,炕上挽成一团、散发着汗味的棉絮,犹豫着将屁股靠在炕边上。定邦蹲在对面,抽着旱烟,哼哼唧唧就是让他们喝水。
琅琅扛着头回来了,看见院子停了几辆自行车,他走过去,用脚挑起踏板,又猛地踩下去,链条和后面的轮子飞快地转动着,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公社书记以为有人来了,走出屋子,就见琅琅蹬着自行车玩。定邦跟在后面,看到儿子这般模样,将他喊过来,挥着手里的烟锅,对部队的人说:“身体没问题,一身力量,也不怕事!”
部队的同志是南方人,听得不是十分明白,问人武干事:“不怕事是什么意思?”
人武干事拍了下头,想了一会儿,应道:“不是不怕事,是不怕死,就是十分勇猛的意思。”
琅琅歪着脖子,瞥着大家,手挠着背,嘿嘿笑着。
过了一天,公社人武干事骑车到地头,找到定邦。对他说:“我和书记该说的都说了,部队的同志说这批兵是通讯兵,要有一定的文化,你们家琅琅可能不行。”
定邦噢了一声走开了。天黑后,他来到部队同志住的平房,蹲在外面,喀喀着抽着旱烟。部队的两个同志听到外面有人,开了门走出来,看见他蹲在屋檐下。他们让他进屋,定邦嘿嘿笑着,就是不起身。外面寒风料峭,他们走进屋子。过了一会儿,听着外面的喀喀声,他们感到不对劲,这不是脱离贫苦百姓吗!僵持了一段时间,那位四个兜披着大衣的军官走出屋子,让定邦进屋,他还是抽着烟,嘿嘿笑着。四个兜跺着脚,里面的同志也走了出来,搓着手问:“大叔,你有什么话就讲出来。”
定邦磕掉烟灰,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叹息着问:“我在看天,不知这天咋这么黑!也不知道天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这部队还是不是共产党的部队。共产党靠咱穷苦百姓撑着,我弄不明白贫苦百姓想加入自己的军队,咋就这么难?”
四个兜的干部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他对眼前这位老汉肃然起敬,他知道这件事情,如果老汉不依不饶,弄不好自己会犯政治错误。他和边上另一位同志合计了一下,走过来挽起定邦的胳膊,和颜悦色地说:“大叔,天还是党的天,军队还是党的军队。你起来吧!你们家孩子的事,我们会向上级争取的,估计问题不大。”
定邦得到了结论,趁势站起来,并没有表示感谢。他直起腰,点着烟锅,抖了抖肩上的棉衣,走下台阶,站在院里,口里喷出一股长长的青烟,抬头望着天,不紧不慢地走了。部队的同志客气地将他送到门口。
公社敲锣打鼓欢送新入伍的战士,当兵的娃穿上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在公社门前列队。其他人都是清瘦清瘦的,一副骨架子搭着一身军装。琅琅腆着肚子,帽子有点小,帽檐下是一丛丛花白的头发。看着他这般模样,如果是在部队的操场上,戴上领章帽徽,好多人还以为琅琅是军区的首长下连队体验生活哩。
部队有一个通讯站,在祁连山山腰。新兵训练结束,琅琅被分在炊事班,老班长教他做了几天馒头,他就是不开窍。按照班长的性格,他是要教训琅琅一顿,给他一点压力,看着琅琅歪脖子瞪眼的架势,他摁住了自己的火气,吩咐他干一些担水劈柴的粗活。
一场大雪,气温骤降。清早,战士们出操归来,几个驾驶员揭开汽车的盖子,蹲在上面,向发动机浇开水。一个驾驶员坐进驾驶室,踩着油门点火,几阵嗒嗒声后,他跳下驾驶室,从汽车前面的挡板下抽出一个歪把子,从车头塞进去,卡住里面的卡扣,让边上的人攥住。他跳上驾驶室,一边踩着油门点火,一边让前面的人奋力摇歪把子。嗒嗒声有了尾音,还是打不着火。
通讯站站长站在红旗下,对这边喊道:“赶快发车,不然下面的物资就运不上来了!”
琅琅洗漱完毕,站在厨房的屋檐下,看着一群人忙活着,心里有点不服气。
站长看到汽车还没有发动起来,他从办公平房走出来,一阵风一样站在汽车边上,指着几个司机训斥道:“车都发动不起来,你们算啥司机。下面来电话了,过几天还有大雪,再不下去运物资,你们就得牵着骡子往上驮了!”
琅琅愣愣地走过来,站在边上,拉着摇把子战士的胳膊说:“让一让,我来试试!”
琅琅脱掉厚厚的毛手套,马步站稳,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搓了几下,抓着摇把。边上的人让他戴上手套,他摇了摇头。他屏住呼吸,听到嗒嗒声,使出全身的力气,中间有几次快要停下来了,他嘶吼了一声,硬是挺了过去。汽车就像要吐痰的人,一连喀喀了几下,终于喷出了喉咙里的黏液,开始均匀呼吸了。汽车启动的瞬间,摇把猛烈地震抖了几下,琅琅还紧紧握着摇把,他叫了一声,松开了手。站长走过来,掰开琅琅的手,看见手掌上的老茧移位了,渗出血丝。站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好样的!小伙子,革命战士就要有这股劲。”
平静的军营生活,始终没有给琅琅出彩的机会。槐树寨的人背后议论,如果适逢战争年代,或者坐在马背上刀剑相向,琅琅一定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复员后,琅琅回到了槐树寨,他给父亲买了件羊毛皮袄。他依旧是歪着脖子瞥着看人,嘴巴不再咧着了,对人总是笑嘻嘻的。
琅琅脾气不好,容易激动。时不时和老婆吵架,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就会动手扇打老婆几下。去年,小麦快开镰的时候,他把老婆打了一顿,老婆回到娘家,哭着向娘家哥哭诉着。娘家哥抽着烟,无奈地叹着气,摇着头说:“这都是命,孩子都大了,我还能说啥!你就消消气,住上一段时间,等琅琅过来接你吧!”
边上的侄子已经十八岁,也是村上没有人敢惹的混混。他在边上听着,暗自下决心,要伺机教训一下姑父,让姑父知道丈人家也是不好惹的。
老婆回了娘家,琅琅既要忙活地里的农活,回到家里还要给孩子们做饭,他感到家里离不开女人。打了老婆,冷静下来,他也十分懊悔,看着麦子黄了,他打算给老婆赔个不是,将她接回来。那位侄子到镇上赶集,按照父亲的吩咐,买了两把镰刀,刚好遇上一起混的两个兄弟。他们蹲在树荫下,抽着烟。侄子将姑姑的遭遇说了一遍,说想教训一下姑父,两个兄弟仗义地回应着。三个人顺着渠岸,杀气腾腾地走向槐树寨。
琅琅下地回来,凑合着做了一碗裤带面。他端着老碗,穿着背心,和一群人蹲在槐树下。村子赶集的人骑着车子从桥上回来,看见琅琅,停下来说:“琅琅,你快躲躲!你老婆娘家的侄子带着两个小伙,手里拿着镰刀过来了,好像来者不善!”
琅琅瞥了一下村口,扑哧笑了,继续吃他的面。侄子来到琅琅身后,大声斥责道:“你算什么男人,就知道打老婆!今天我要给一点颜色,让你狗日的知道,她娘家不是好惹的!”
琅琅撂下老碗,边上的人都在劝着那位侄子。他歪着头,眯着眼,瞪着树冠下闪动的太阳,咧着嘴巴说:“姑父是不是男人,槐树寨的人知道,你姑姑也知道。你个碎知道啥叫男人!”
侄子挥动着镰刀,边上的人拦住了。琅琅看着地面,吐了口痰,头也不回地喊道:“甭拦娃,叫娃把他的性子使出来。你今天上门打姑父,丢了你爷你爸的脸。你是晚辈,姑父不跟你计较。”
说着琅琅脱下背心,露出褐黑色嘟噜噜滚动着汗珠子的厚实的背,蹲在地上跺了一下脚,吼道:“今儿个你想咋弄就咋弄!姑父要是哼一声,我就给你娃跪下。你要是想弄死姑父,就往上面劈,重要的东西都在那里。姑父死了,你姑就得守寡,你就得挨枪子,你爸还得葬埋我,还要葬埋你,又要养我几个娃;要是想教训我,就往下面劈,那里死不了人。姑父伤了,你娃坐牢不说,你爸要掏钱给我看伤,还要帮我收麦打碾。”
侄子一下子愣住了,一时没了主意。边上的两个兄弟感到就此软下去,自己的名声就扫地了,还会让别人笑话。他们一左一右转动着眼珠子,轻轻地摆着头,让琅琅的外侄下手。琅琅向后瞥了一眼,喊道:“没有胆,就收起镰刀给我滚回去!别在村子丢人现眼了。”
外侄上下挥着镰刀,正在犹豫,听到姑父的奚落,瞟着两位弟兄的鼓励,他将镰刀刃子在琅琅的背上划了一下。琅琅皮厚,镰刀刃子压下去一道缝,两边的汗珠滚落在刀口,随即冒出了血流,在黑褐色的背上流了下来,并没有白皙皮肤流血那么可怕。琅琅伸出手,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下,胳膊带动着肩,肩扯拉着脊背,刀口的皮有点外翻。边上的人看见真的动手了,撂下老碗,惊呼着上前拦住那位侄子。琅琅摸了下腰后面,看见手上沾满了血,就仿佛端一碗面条,尝了一下感到没有味道,突然看到了油汪汪的辣子一样。他喷了口气,闭着眼睛,咬着牙吼道:“瓜,再来一刀!”
两位弟兄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硬汉,眼睛里闪动着惊慌,趁着人群的拦挡,快步溜开了。侄子看见兄弟走了,腿开始发软,看见村子拥出一伙人,也撒腿跑了。
两个儿子从家里跑出来,看见爸爸背上流着血,哭了起来。琅琅捡起地上的背心,擦了擦腰背上的血,对儿子吼道:“哭个!不像是咱的娃。去!到你舅家去,吃住在他们家。”
琅琅对边上的本家兄弟说:“去推自行车,先到派出所报案,再到卫生站住院。”
本家兄弟走了几步,琅琅又喊道:“自行车不行!拉架子车去,上面铺上席席。”
琅琅趴在架子车上,回过头叫道:“婶子,把我的老碗端回去!”
本家兄弟将琅琅拉到派出所,走进去报案。一名警察走出来,看着琅琅背上的刀口泛着血。琅琅歪着头,指着一把镰刀,瞥着警察说:“那就是凶器。”
警察拿起架子车上的镰刀,举起来在太阳下面观察着刀刃子上干了的血迹。对琅琅说:“案情很清楚,你快去缝针,我们马上去抓人!”
琅琅来到镇上的卫生院,他走进诊室,撩开医生后面的白色的帘子,直接趴在铺着白单子的床上。医生正在给一个女病人听诊,赶紧摘下听诊器,走过去看见他壮实的后背堆满了床,肌肉放松了,刀口的皮肉挤在了一起。医生问:“咋的啦?你得挂号排队!”
琅琅不作声,将两只手垂在床下,背上的刀口瞬时翻了出来。本家兄弟说,一个时辰了,得赶快弄,不然就感染了。医生赶紧走出去,叫来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让她先用酒精消毒,准备缝合的针线。医生回到座位上,依旧给撩着胸衣的病人听诊。对病人说:“本来你要躺在床上,我得摸摸,现在不行了。”
女病人回头看见病床上一堆黑褐色的肉,赶紧收回目光,低着头等医生给她开方子。琅琅趴在床上,瞥了一眼护士,心里痒痒的。他想到了通讯站上的女兵,那时没事的时候,他总爱躲在没人的角落偷看她们,感到个个都是七仙女。护士用镊子夹着药棉,蘸着酒精,在刀口来回搓擦着。琅琅感到刺辣的疼痛,随即就是清凉的感觉。柔软的药棉,凉凉的酒精,抚撩在刀口皮肉里,他闭上眼睛,在遐想中感受着。
医生走过来,问护士准备好了没有。护士指着边上的针线,说消毒完了,还要麻醉。他拍了一下琅琅的肩膀,琅琅颤抖了一下,从想象中醒了过来。他问:“要不要麻醉?”
琅琅歪过粗壮的脖子,瞥了一眼医生,又看了看护士,瞧见边上围了一堆人,他感到自己就像待宰的猪一样。他嘿嘿笑着说:“不用麻醉了,咱喝酒从来就不醉,一般的剂量对咱没有用。”
医生端来盘子,拿起带线的针,他让护士再涂上碘酒,护士拿着镊子,扯着肉皮。医生用镊子夹住针屁股,使劲往肉皮里扎,银色的针不断打弯,就是从肉皮里出不来。医生抽出针,对护士说:“皮太厚了,根本穿不过去,换个大号的。
医生回到位置上,从抽屉拿出一盒烟,叼上一根,跷着二郎腿吐着烟圈。护士拿来一根好像是妇女纳鞋底一样的针,递给医生。医生狠狠地吸了口烟,在烟灰缸里掐灭烟。他拍着琅琅的肩膀说:“开始了,挺住了,痛就喊出来!”
针扎入肉皮,琅琅的背绷紧了聚在一起,几针下来,他慢慢放松了,不时瞥着护士。剪完线头,医生让护士给琅琅贴上药,用纱布包起来。琅琅趴在床上,看着地面问:“需要多少天?”
医生说:“天气热,弄不好容易感染,起码得十天半个月。”
琅琅又问:“是住院还是回家疗养?”
医生说:“得住两天,后面可以回家,但每天都要来换药。”
琅琅央求着说:“我家里没有人做饭,还是住院吧!”
医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摘下手套,笑着说随便。
医院看病的人见证了琅琅的皮实。他们回到村子里,蹲在门前渲染着琅琅的坚强,再加上琅琅在村子里的表现,附近的人知道了槐树寨有个不怕死的半吊子。琅琅让本家兄弟给自己交上医疗费,又吩咐他到镇上买一碗豆腐脑和肉夹馍。本家兄弟犹豫着,琅琅说:“放心吧!哥成这样了,肯定不会让你贴钱,到时让他们一起还钱。”
两个警察骑上三轮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奔向琅琅丈人家,拐入乡村的土路,摩托车后面扬起了一溜烟尘。农民们弯着腰在麦地里忙活着,看见警察骑着摩托车经过,心里想不知哪家又犯事了。摩托车到了村口,警察下车问清了地方,突突着奔到琅琅丈人家门口,随着尖厉的嘎吱声,摩托借着惯性掉了个头。后面的烟尘扑在警察的脸上,他们挥手撩着尘土,从烟尘中走出来,快步走进大门。琅琅的丈人哥不在,媳妇正在娘家院子洗衣服,她站起来,在裤腿上抹着水珠,紧张地问:“咋的啦?”
警察喊着侄子的名字,问他在哪里。琅琅媳妇知道侄子犯事了,喘着气说:“他不在,他干了啥事?”
警察往院子里走,应道:“把人给劈伤了!”
警察在院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没有发现目标。里屋的老娘拄着拐杖,走到门口,哆嗦着问:“啥事?警察都来了。”
警察知道人肯定抓不到了,便对琅琅媳妇说:“告诉你娃,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叫他赶紧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警察走了。老娘走到院子,擂着拐杖,不停地问:“我孙子做啥了?会不会坐班房。我这是前世作了啥孽了,咋有这样的报应!”
琅琅媳妇赶紧扶住老娘,安慰道:“他们来问问情况,你孙子没有事。”
刚把老娘扶到屋里,两个儿子哭着跑了进来,抱着妈妈的腿。琅琅媳妇蹲下,摸着儿子的头,给他们擦着眼泪问:“你爸呢?你们咋跑过来了?”
老大抽泣着说:“我表哥把我爸用镰刀刃子劈了!”
琅琅媳妇明白了,她将孩子揽在怀里,自语道:“都是妈惹的祸,妈不该撂下你们,跑到你舅家来。”
娘家哥在地里干活,听到警察进村抓自己的儿子,他提着担笼,小跑着回到家。走进门,看见妹妹揽着两个外甥哭着,他急切地问咋回事。听完妹妹的话,他在院子走了几个来回,唉声叹气地蹲在台阶上,不停地跺着脚,叱骂道:“这个孽种,不知道干活,就会在外面惹是生非。侄子把姑父劈了,传扬出去,脸面都丢了!”
嫂子回来了,知道了原委,抹着泪,央求自己男人赶快救儿子。
娘家哥抽了两锅旱烟,骂完了,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对老婆说:“你去做饭,天黑以后,带上吃的和几件衣服,到村子外面走走。我估计那货就在村子周围,让他到远处亲戚家躲几天。”
娘家哥推着自行车正要出门,老婆问:“都火烧眉毛了,你干啥去?”
娘家哥没有好气地说:“还能干啥去,为了你那孽种,我到派出所去一趟。”
到了派出所,娘家哥报上大名。警察正在院子打乒乓球,放下球拍,将他带进屋子,指着墙角带血的镰刀说:“那是凶器,这是报案记录,人都伤成那个样子了,我们肯定要抓人!”
娘家哥老实巴交地掏出香烟,抽出一根递给警察,擦着洋火给警察点上,慢慢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警察不再那么严肃了,吐了口烟,笑着说:“原来是外侄劈姑父,真新鲜!”
娘家哥赔着笑脸说:“娃失教,让你们见笑了!”
临出门的时候,警察严肃地说:“我们不管你们的关系,只要人家不撤案,我们还得抓人!”
娘家哥回到家里,老婆走出厨房,问:“咋样?”
娘家哥撑着自行车,摇着头说:“派出所说,只要他姑父不撤案,他们就得抓人。”他看了老婆一眼,蹲在台阶上,捻上一锅旱烟,转头问:“找到了没有?”
老婆走到他跟前,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找到了,让娃到他姨妈家躲几天。”
娘家哥蹲在厨房,喝着稀饭,老婆和妹子坐在边上,老娘坐在烧锅炕上,两个外甥在院子里玩耍。他喝了口稀饭,腮部鼓鼓的,用筷子敲着碗沿说:“本来是他姑父不对。他姑父我了解,这几天就会过来接你,没有想到咱这娃不声不吭地弄出这么一出,现在咱就被动了。”
妹妹扭着头,听到别人提琅琅,她就来气。哥哥看着妹妹的表情,叹着气说:“做人谁都不容易,为了解开这个局,你明天一早得到卫生站去,做做他姑父的工作,让他不要和你侄子计较了。”
看着妹妹不吭声,低头看着地面。他又对老婆说:“你明天起个早,做几个油饼,让他姑带去,也是咱一个态度。”
老娘看到女儿没有个态度,拿起炕上的拐棍,在炕边上敲打了几下,发着脾气说:“你们面子大,我这老婆子快进棺材了,顾不得那么多了。你们不去,我老婆子明天去!为了我孙子,我豁出去了,让外面的人知道,丈母娘到医院看望女婿。”
妹子抹着眼角,带着哭腔说:“妈,你就别说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明天去不就行了吗!”
琅琅住在卫生院的病房里,躺着他疼得睡不着,只好趴在床上。睡到半夜,他感到嘴唇干裂,口渴得不行。他下了床,看见桌子上有一只电壶,拿掉塞子,向茶缸里倒了几下,里面空空。回到床上,趴了一会儿,他想到清凉起沙的西瓜,口更渴了。他轻轻地推开门,皎洁的月光下,蟋蟀轻吟。看见院子苗圃边上有一口水井,边上放着水桶,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揭开井盖,将水桶溜下去。两只手用力的时候,他感到背部好像撕裂了一样,好在他有力气,一只手摇着辘轳,将水搅了起来。看到水中晃动的月亮,琅琅吞咽着口水,他蹲在地上,伸出头趴在水桶上,嘴巴刚贴在水面上吸了一口水,又感到背部疼痛。他跪在地上,伸过头,还是疼痛。最后他将水桶提起来,放在花圃的砖墙上,咕噜咕噜喝着水。
对面的门咯吱响了一下,护士穿着飘逸的睡衣,打着哈欠走出房子,向厕所走去。琅琅趴在水桶上,他不敢动,怕吓到她。万一护士被惊得喊叫一声,屋子里的人走出来,那就坏了自己在女人方面的名节。护士从厕所出来,一股凉风袭来,吹起了她的裙子,月光下露出了靛白色的大腿,她撩起裙摆,护压在屁股上。她突然看到一个黑影趴在水桶上,惊愕地叫了一声,捂住嘴巴,向下压住裙子,快步走进屋子,赶紧关上了门。琅琅喝得太多了,他一连打了几个嗝,水从喉咙里喷涌上来,他又憋着气,将水压回肚子。停了半晌,他从水桶上挺直了腰,向四下张望了几下,灰溜溜回到病房。
坐在床上,琅琅睡意全无,他隐约感到斜对面的护士,好奇地揭开窗帘,向外面张望着。他走到窗户前,看见玻璃上面糊着一层发黄的纸,他撩起卷起的角,想扯下来,又怕白天让人发现了。他抽开窗户上的插销,将窗户扇子打开一点,从缝里向外瞭望着。青蓝色的月光下,对面平房檐头前的杨树哗哗响着,婆娑的树影抛洒在窗户上。
琅琅屏住呼吸,黑豆一样的小眼睛在窗户缝隙中滴溜着,他想到了祁连山的雪夜,通讯站女兵的宿舍,也是这般的景致。在部队的时候,琅琅在好奇欲和自卑的情绪下,关注着部队的女兵,静夜躺在床上,他常常会想起父亲给自己定的媳妇,在压抑中,他慢慢将她们混在一起,感到老家才是自己真实的归宿。
刚结婚那几年,记忆中兵营的女战士慢慢消退了。这几年,孩子大了,兵营生活,特别是那一排平房中一群女战士娇美的身影,灵动的表情,俏皮的嬉闹常常萦回在琅琅的梦境中。他从一个成熟男人的视角不断在虚化的空间里给她们冲洗打磨,上色化妆。村子的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会讲述兵营生活,重点是自己加工以后的兵营女兵。
琅琅盯着护士的门,眼睛有些酸痛,他不舍地眨巴了一下,揉了揉眼眶,他感到一丝眼液沾在手上。酸涩缓解了,重新睁眼归位的时候,他又觉得眼睫毛上糊了一层东西,视线有点模糊。他遐想着护士脱掉白大褂,穿着军装从屋子走出来,眨巴着眼睛在向自己挥手,她那娇美的神态,让他呼吸变粗。他使劲地眨巴着眼睛,幻觉没有了。琅琅还想续上刚才的感觉,始终找不到入口。他趴在床上,感到身子下面胀痛,好像有一只老鼠在腹部蠕动着。恍惚中刚有了睡意,下面又开始不消停了。他坐起来,一只手挠着头,一只手压在下面,靸上鞋推开门,手贴着肚子,弯着腰,贼头鼠脑地走向洗手间。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有了喧闹声。琅琅蒙着被子,趴在床上,恍惚中以为在自家的炕上。他甩了下胳膊,背上倏然干痛,他坐起来,才知道自己是在医院。他从门缝里看到对面平房前的苗圃边上,医生和几个护士,端着缸子,手里挥动着牙刷,来回在嘴巴里刷着,白色的泡沫从抖动的嘴唇上掉了下来。琅琅想到自己在部队的时候,也在刷牙,复员回来后,他就不再刷牙了。牙膏放在自己厨房的窗台上,蚊虫叮咬起红斑的时候,他就会挤出牙膏涂上去。琅琅知道人家住院,都有人伺候,自己孤零零躺在病床上,他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肚子饿的时候,他将门开了一道缝,希望卫生院能给他安排早餐,看着人家端着碗打上饭,蹲在院子里吃着,他觉得肚子踢腾得更厉害了。
两个儿子推开门跑了进来。琅琅知道后面跟着老婆,他赶紧趴在床上。儿子好奇地盯着他背上的纱布条子。老婆提着盖着纱布的篮篮走进来。她将篮子放在桌子上,走过来。小儿子伸出手要揭琅琅背上的纱布,她将他的小手拍打了回去,斥责道:“甭胡弄!”
琅琅看着地面,就是不作声。老婆抹着眼泪说:“咋说都是一家人,我侄子把你打伤了,后面还有我哥哩。你咋就把娃告到派出所,警察到村子抓人,弄得我娘家没有一点面子。我妈急得不行,让我告诉你,给警察说一声,放了我侄子。”
停了半晌,琅琅瓮声瓮气地说:“娃来劈他姑父,我动都没动,咱把娃扇打几下,人家笑咱。村里人看不过眼,把我拉到派出所报案。我都晕过去了,根本不知道,我的脊背就是个证据。把我这脊背去掉了,村里人都看见了,还有镰刀上的血。警察抓不抓人,我定不了。”
老婆知道琅琅嘴皮子能说,她将篮篮放在床上,叹着气说:“你有功劳了,这是我嫂子给你做的油饼。”
尽管饿得要命,琅琅还是歪着头,看都不看一眼。媳妇拿起电壶出去打水,他揭开篮篮上面的纱布,抓起油饼狼吞虎咽。听到她回来的脚步,他使劲嚼着,还没有咽下去,她已经进来了,他停住了嘴巴。媳妇走过来,问:“不饿?”
琅琅憋着气,翻着眼睛,蹦出“干,水!”两个字。媳妇明白了,给茶缸里泡了几块饼子,递给老大说:“你爸不嫌丢人,你喂给他吃!”
老大端着茶缸,蹲在床头的地上,准备给头向下的琅琅喂开水泡馍,小儿子指着他说:“爸爸耍赖皮,刚才还吃了一个油饼。”
琅琅呼地坐起来,接过茶缸,连吃带喝。他用筷子指着小儿子说:“你个狗东西,从小就是个叛徒。”
护士推开门走进来,说要换药了。琅琅放下茶缸,憨笑着趴在床上。护士轻轻地揭开纱布,用棉签蘸上酒精清洗着伤口,他背上的肌肉隆了起来,棉签离开的时候,肌肉又松弛地瘫在床上。涂碘酒时,琅琅背上的肌肉抽动着,他闭上眼睛,屁股一撅一撅的,小腿上下摆动着,一副享受的样子。媳妇越看越不是滋味,她瞥了一眼护士,走过去拍着他的小腿说:“换药都消停不下来!”
琅琅趴在床上,歪着头愣愣地看着护士离开。媳妇捶着他的肩膀,瞪了他一眼,说:“德行!看到荤腥就犯晕。”
太阳一竿高的时候,大舅子来了。走进门就说:“出了这档子事,哥都没有脸面来见你!”
媳妇给哥哥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大舅子蹲在床前,抽着旱烟说:“咱那娃不成器,我真想叫警察好好教训一下他。但是,眼看就收麦了,家里一大堆活,你又是这个样子,麦子也得我想办法收,人手不够。如果天气不好,麦子落在地里,娃们没有东西吃,你说哪个长,还是哪个短?”
琅琅挠着头,指着背说:“天气热,伤口容易感染,医生不让回家,我得住上一阵子,你说咋办?”
大舅子吐着烟,摆着头说:“病要紧!听医生的,住院费我给你认了。你得给派出所说一声,抓人就算了。”
媳妇憋着气,瞪着琅琅,感到哥哥把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如果自家男人再僵着,就说不过去了。琅琅歪着头看着窗外,拍了下床,义气地说:“哥,你大忙天撂下家里的农活能看我,这口气兄弟咽了!等一下咱就到派出所,给人家说一声!”
大舅子呼地站起来,扔掉烟屁股,抓着琅琅的手,感激地说:“还是我妹夫知理!忙罢我让那娃给你赔礼道歉!”
临出门的时候,琅琅对媳妇说:“到街上给我买牙刷和牙膏,口腔上火烂了。”
大舅子回过头说:“不用了,我帮你买!”
第二天早上,琅琅听见外面喧嚣,赶紧爬起来。看到医生护士蹲在对面刷牙,他倒上水,挤上牙膏,端着茶缸蹲在花圃边上刷牙,不时瞥着对面。医生和护士刷着牙,翻着眼好奇地打量着他,觉得农民住院刷牙,有点不可思议。琅琅挥动着牙刷,来回抖动着,背上跟着节奏晃动,一阵一阵地痛,他只好调整节奏,蹩脚地挥动着牙刷。看到人家嘴里流出的都是白啦啦的泡沫,自己的泡沫红红的,混着食垢和菜叶。他喝了口水,在喉咙里喷涌着,吐在地上,冲散了泡沫,稀释了颜色。
随后两天,琅琅都站在对面,歪着头贼眉鼠眼地瞥着护士,抖动着牙刷。医生是工农兵学员,上了几年卫校,原来在卫生站打针抓药,这两年好医生都调到县上去了,他将原来医生开的处方研究了一段时间,开始坐堂看病了。看见琅琅像黑塔一样,每天早上蹲在自己面前,他感到很别扭。
护士正在给琅琅换药,医生走进来,他拿起棉签在缝合的刀口上摁压了几下,说:“你身体好,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我看今天可以回家了。以后两天过来换一下药。”
琅琅趴在床上,扭过头,瞥了医生一眼,央求着说:“医生,天热,弄不好伤口化脓了就麻烦了。让我多住几天。”
医生嘿嘿冷笑着说:“你个大男人整天躺在医院里,老婆在田里忙碌了一天,晚上还要带着孩子给你送饭,你一点愧疚都没有?”
琅琅盯着护士移动的脚,不好意思地应道:“我这个样子,回去也干不了活。不说了!听医生的,今天我就出院。”
医生走了,琅琅抖动着屁股,让护士放多一点药,他指着桌子上的篮篮说:“篮子里是油饼,你拿几个去吃吧!”
护士收拾器具,咯咯笑了,说不用了。
琅琅从小都是弯着腰走路,时间长了,背有点驼。村子的人说道谁的身体壮实,就会说和琅琅的脊背一样。背上有了缝合的刀口,他走路必须挺着胸,背部的肌肉才会放松。护士从一侧的肩上缠上纱布,跨到另一侧的腋下。走到渠岸上,琅琅感到衣服搓弄着伤口不自在,就脱掉衫子,赤露着上身走在晃动的树荫下。正午的阳光,就像火炉一样,烤得人直冒汗,平时弯腰走路的时候,背是凸的,汗水会顺着两侧流下,挺胸前行的时候,脊梁的槽沟出来了,头上和脖子上的汗,顺了沟槽哗哗滚落下来。
老七给自家的母猪配完种,用树枝吆着猪回家,看见琅琅胸前挎着一条白色的绶带,咧着嘴笑嘻嘻地说:“这装扮就像个大英雄,村子里的人都服你,我看这纱布绶带值!”
琅琅笑着应道:“好我的七爷哩!你就别拿孙子开涮了。”
说着琅琅将脊背给了老七,递过自己的衫子,央求道:“汗进了伤口,你给我擦擦背上的汗。”
老七看着琅琅油光光的背,那颜色就像快煮熟的猪皮的成色,他笑着说:“你皮囊厚,要是别人,那一镰刀,估计到脊梁骨了。”
大舅子和老婆忙着收割打碾琅琅家的麦子,他家的麦子由老婆和小孩忙活。琅琅赤着背,挎着白沙布,在田间地头的太阳下看着。麦子入囤后,大舅子回家了。下了一场中雨,天气凉快了下来,琅琅让老婆磨了一袋子新麦,擀了一案子面,裤带面赤黄筋道,捞在碗里上颤抖着。他端着老碗,面条上沾了一层辣椒油,飘着蒜末;他手里攥着一头新蒜,剥开了皮摆在面条上面。挑起一根裤带面,放在嘴巴里,哧溜吸进去一段,嚼几下,咬上一瓣蒜,嚼着再吸进去一段,面条好像蛇一样抖动着。他大口哈着气,感到面条十分有劲,一老碗面汤下肚,他打着嗝揉着肚子,感到很过瘾。
麦收后,塬上人走亲戚。大舅子带着儿子,提着油裙联馍来看忙罢。琅琅将外侄拉到边上,分析那天如果是自己,他会怎么做,并正话反说,讲了一大串咋样才能成为恶人的道理。外侄领教了姑父的厉害,羞得红着脸,低头看着地面。
别人提着锤子打墙,都要看着下面。琅琅只有歪着头才能看到下面,歪着头呼吸又不顺畅,他干脆凭着感觉,眼光就落在对面那副架子上。智亮站在土堆上,手攥着锨把,头撑在上面,笑着慢慢地说:“琅琅,提锤子为啥看着我们这边?是不是想给大家讲讲兵营的风流韵事。”
两边的人群哈哈大笑。娘家侄子来了,琅琅老婆站在北边的涝池岸上,撩起围裙,喊他回去一趟。琅琅放下锤子,歪着脖子瞥着老婆。共产蹲在对面,戏谑着问:“琅琅,你今儿个把老婆打一顿,她娘家侄子再劈上你一刀,大家猜结果会怎样?”
人群喧闹着,琅琅扔下锤子,跳下墙架子,挥着手喊道:“甭问了,谁都知道,就是老婆跑了!”
共产的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