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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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老五在纬十字南街转了一个下午,见到了几辆架子车,他迎上前去,想套近乎,可始终搭不上茬。他回到原来的地方,不停张望着南边的马路,没有发现目标,更没有自己期待的车队。他眯着眼,看着太阳,心里默许再等一锅烟的工夫,看不到那种架子车,他就起身回去。
回到老田的屋子,揭开门帘,老五看见小田坐在里面。小田黑了好多,笑的时候露出了一排白白的牙,他站起来问:“老叔,你咋来了?”
老五拉着他的手说:“农村人到了冬天,就没有多少活了,就想出来转转。”
小田指着桌子上的鱼,笑着说:“公司派我去工地安装管子,刚从杭州回来,带了一条腌制的带鱼,过来看看我叔。”
老五看见老田正在椅子上剁带鱼,旁边放着油瓶子,他站起来说出去方便一下。他走出门,找到一家饭馆,看见橱窗里摆着好多凉菜,他指着点了几个,让厨师装起来,提着袋子回到屋子。老田正在锅里煎鱼,看见老五提着袋子回来,责备着说:“你这老哥,咋这么会折腾,弄得我心里不舒服。小田又不是外人,早上请我吃泡馍,现在又出去买凉菜。”
老五把凉菜放在桌子上,眨巴着眼睛说:“你们都是我的贵人,没有你们,我咋能在西安城插住脚,更别说做买卖了!”
老田爱喝酒,老五不动酒,他最近没有酒友,一直忍着。小田酒量很大,也喜欢喝,就和老田你来我往地喝着。老五坐在中间,就是吃菜。小田给老五夹一块鱼说:“叔,这是杭州的鱼,你尝尝和咱这的鱼有啥不同!”
老五笑着说:“叔不怕你笑话,这一辈子没有吃过鱼,这是第一次。”
老田迷瞪着眼,对老五说:“等下还要说麻娃的事,你把我吊在半空中,挺难受的。”
小田看见老田到了这个状态,劝着说:“叔,今个的酒行了,再喝就过了,咱收杯子吧!”
老五看着老田,说东家后来的事情只是断断续续知道了个大概。大太太疯了,一直住在女儿家,六年后死了。至死嘴里还在嚷嚷着给广仁办婚事。二太太怀孕了,生了个男孩,老爷呆呆的,就像一个小孩,见到谁都在笑,整天和儿子在炕上玩。那个男孩两岁多才开口哼唧,广仁过了周年没有几天,小儿子扯着老爷的胡子,字正腔圆地喊了声大。过了几天老爷就咽气了。秀英后来经过老妈子的撮合,和三十多岁还是光棍的老二过活在一起了,回到了老二的家。
麻娃跟着武班子卖艺,他没什么技巧,就是有一点硬功夫。卖艺讲究的是好看,师傅教了他几种绝活,他始终不得要领,不时穿帮。麻娃长得黑壮,师傅干脆让他举竹竿,上面两个人展示着,他将竹竿抱着扛着,不停地转换位置。他们从风陵渡进入山西,一直在山西、陕西和河南交界一带流动卖艺。后来,日本人打了过来,师傅感到了危险,就教会了麻娃投梭镖的绝技,他感到很实用,一下子喜欢上了。两年以后,他蒙上眼睛,凭借听觉,就可以将梭镖投掷到目标上。他们在灵宝卖艺,碰上溃退下来的国军,一名长官看到麻娃一身英武,就将他揽入麾下,成了他的警卫。潼关一役,夜色中长官为国捐躯,麻娃抓着塬崖上的酸枣树根,脚尖踩在土缝里,躲过了日本鬼子。后来,他爬上来,躲在死人堆里,抓起长官的盒子枪,凭借自己对地形的熟悉,逃了出来。
快到华阴县城的时候,麻娃脱掉国军的衣服,他不敢向人多的地方去,在南山口的一户人家歇息了一夜,要了几件旧衣服。半道上看见山腰上住着几户人家,门前是一块空地,麦草垛子前放着一个背篓。他靠在土坎下,抽了一锅烟,看到没有人,走过去背上背篓朝北走去。看到国军,他就躲起来,他怕被抓壮丁,他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最忌讳被人管着。
麦收季节,麻娃裹在麦客的人流中,傍晚时分,来到了一个叫口子镇的地方。他弯着腰,戴着草帽,背着背篓在镇子上转了一圈,靠在一家粮铺前面。听见院子里面熙熙攘攘,他看见井边停着一辆拉拉车,几个伙计正在往屋子里搬麦子,井边放着一桶凉森森的井水,上面浮着一个葫芦瓢子。想到这几天,喝了一路的窖水,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好像在喷火。他站起来,走进院子,几个伙计警觉地看着他。他放下背篓,点着头笑着走到水井边上,说喝几口水。掌柜的走出来,笑着说:“喝吧!尽管喝,口渴比肚子饿还难受。”
麻娃咕噜咕噜喝着清凉的井水,感到身体凉酥酥的。他靠在井背上,抽着烟,看着几个伙计搬粮食,掌柜的拿来板凳坐在边上,询问他的情况。麻娃无精打采地应着,看着几个伙计笨拙的身手,他哧哧地笑着。他放下烟锅,忽地站起来,活动了几下手脚,走到车前,一边一个夹起了两袋麦子,轻松地走进屋内,几个伙计诧异地看着。掌柜的仔细打量着他的身手,看着他宽宽的皮带和屁股后面间或飘起的红絮絮,陷入了深思。
卸完车,麻娃背起背篓要走。掌柜的放下烟锅,笑着走过来,拉着背篓说:“你给我们卸车,工钱就不说了,好歹得吃上一顿饭吧!”
麻娃想到自己肚子空空,人家这么大的生意,出去了也得找饭吃,就随了掌柜的心意了。晚饭时,几个伙计都围在天井的炕桌边。掌柜的让人端上来盘子,把麻娃安排在井边,炕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蒸馍、小米粥和泛着辣子蒜水味道的洋槐花疙瘩。吃完了,掌柜的过来,自己捻上一锅旱烟,将烟袋子递给麻娃说:“兄弟,现在正是夏收,我们这里缺人。如果你不见外,就留下来帮帮忙,工钱不会亏待你的。”
麻娃抽着旱烟,瞅着院子里的枣树,他看着桌子上的碗碟,爽快地说:“好吧!但你得让我一个人住,我打呼噜!”
掌柜的瞥了他一眼,笑着说:“这好说,咱这里就是地方宽敞!”
麻娃感到这个铺子的人有点怪。收工后,大家都待在屋里,很少结伙到街上游逛,也没有聚在一起掷色子的,更没有说荤话的,比国军的兵营还正经。收购粮食的**慢慢过去了,麻娃思乡心切,又向掌柜的提出要回家。掌柜的笑着说:“你多年没有回家,心情我理解。要记住我们这个铺子,想回来随时回来。”
掌柜的给了麻娃两块银圆,麻娃推托不掉,装进了口袋里。他硬是拉着麻娃到了镇上的饭馆,请他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将他送到塬坝上。掌柜的拉着他的手深情地说:“兄弟,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们的粮食都是在你们塬下收回来,好多县城和镇子都有我们的收购点。回家后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来找我。”
麻娃凭着感觉回到了渭北塬上。他没有回家,游荡到东家村子周围,打听到杀害广仁的凶手被处决了,东家已故去了。他顺着感觉来到东边的壕岸上,看着稀稀落落的人家,听着村头的狗叫,他感到东家门前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他站起身,背上背篓,戴着塌塌草帽,踩着地里的麦根茬子,回到了槐树寨。
门前乘凉的人以为是外乡人,也没有搭理他,麻娃径直走到自家门前。头门的框已经松垮了,他推了一下,一坨灰土落在他的头上。他走到了隔壁,推开了叔叔家的门。叔叔攥着一把麦秸,站起来看他走进来。他摘掉草帽,卸下了背篓,叔叔指着他好像记起了似的,麻娃走上前说:“叔,我是麻娃!”
叔叔对着屋子喊道:“他娘,麻娃回来了!”
婶子快步走出来,拉着麻娃的手,抹着眼泪问:“这么多年了,你到哪里去了?走的时候也不吱一声!”
叔叔攥着烟锅,嘿嘿地笑着,说:“回来就好!你爸走得早,你要是有个长短,我咋向祖宗交代哩。”
定邦提着担笼回来了,看见敦实的麻娃,昔日脸上的芝麻发了起来,好像黑甲婆(黑甲壳虫)一样,趴在脸上,贝壳一样的眼泡耷拉着。麻娃招呼一下定邦,定邦高兴地拉着他的手打转转。吃完饭,一家人坐在院子的枣树下,叔叔抽着旱烟,探问这么多年,麻娃去了哪里,在外面干了什么。麻娃总是笑着说,自己跟着人家卖艺,混口饭吃,也跟着部队打过日本人。叔叔知道麻娃打过日本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也就不再刨根问底了。婶子拿出几件衣服,让他换洗一下。麻娃回到自己家里,定邦和他一起将院子收拾了一下,婶子提着扫把,帮他收拾屋子。叔叔叼着烟锅,站在院子说:“锅灶就不用动了,还是到叔那边一起吃饭。”
天黑了,麻娃挑了一担水,他站在屋子后面,淋着水,用皂角洗澡,临了举起桶里剩下的水,从头上浇了下来。他咬着牙,打了几个寒战,顿时感到神清气爽。躺在自家的炕上,他看着窗外,心里踏实了好多,外面游荡了多年,总感到自己就像一根飘浮的鸿毛。他看着柜子上摆放的父母的遗像,想到苦命的姐姐,心里泛出一丝伤感。
定邦爸起了个早,他提着担笼在地里干了一会儿活,回来的时候,看见涝池边的碾盘周围聚着好多人,他们端着饭碗吃饭。看见他回来,有人喊道:“听说麻娃回来,咋像个新媳妇一样,不愿意出门见人,腼腆了,不像是麻娃了!”
定邦爸走过去,蹲在边上,抽着旱烟,看了大家一眼,缓缓地说:“槐树寨这么大的堡子,听到日本人,大家恨不得提着头冲上去,即便是跟着国军上过战场的人,也没有听说谁杀了几个鬼子。不是吹牛,我们家麻娃给槐树寨争光了!”
大家纷纷放下饭碗,嚷嚷着让定邦爸说道一下。定邦爸咳着说:“麻娃跟着那帮河南艺人,到了山西卖艺,日本人从雁门关打过来,国军溃败下来。一个师长看见麻娃一身武艺,十分勇猛,就将他留在身边。他们那支部队一路阻击日军,到了潼关的时候,麻娃已经是连长了。为保住关中腹地,他们的部队在潼关要塞,血战日军,师长为国捐躯,日军和国军死成一片。好在麻娃从小习武,攀在壕崖的树根上,躲过一死,他从死人堆里爬出,逃了回来。”
大家愣愣地听着,不停地吸气,想象着麻娃的神勇。
槐树寨周姓的人讲起麻娃的事,以自己姓周而自豪,好像麻娃就是他们家的人;槐树寨的人赶集遇上其他村子的人,又在神奇加工着麻娃的故事,为自己是槐树寨的人而骄傲;塬上的人和塬下的人聊起麻娃,又在渲染他的威武,将麻娃的血性加附在自己身上,用自傲的眼神看着塬下人。
这几年,塬上不时传来前线的战况,人们设想着未来,内心潜藏着恐惧。县城南街的陈先生在茶楼喝茶,听到大家议论日本人的暴虐,他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啜了一口香茶,清高地扫视了一下,不急不慢地说:“你们真是无知!当年始皇帝一统华夏,为求长生不老,派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乘船东渡,索求仙丹。后不能归,无奈寄居荒岛,始成东夷。从辈分看,倭寇乃华夏外甥。隋唐宋明之时,东夷时常领颂着中华之光,趋于归化。大清时,东夷不识舅甥之理,逆为乱序。盛唐之时,贵妃主家难留,也曾老死侄家。关中乃盛唐之都,纵使蛮夷造次,也当顶礼膜拜。到时舅家训导几句,蛮夷定当蛰伏。”
陈先生的话,后来在渭北的塬上广为传播,人们的心情似乎放松了一些,从舅甥之争的角度看待战争。前方的战事越来越惨烈,塬上的人们开始怀疑陈先生的说道,恐惧和为国赴死的豪情在心中激荡。麻娃的故事,让塬上人内心的情感有了一个可以贴附的对象。大家在反复说道中,不断美化着,麻娃成了塬上人心目中的英雄。
太阳照在屋檐下,从窗户映了进来,麻娃迷瞪着眼睛,懒洋洋地举手蹬腿,颤抖了几下,从炕上下来。他穿上婶子给的衣服,感到紧绷绷的,好像裹在肚子上,他从背篓里拿出了足有三十公分宽的牛皮皮带,勒在肚子上,将鳄鱼牙一样的一排钉扣在皮带上。背篓下面是盒子枪和几个**,麻娃在院子里巡视着,最后把枪和子弹放在废弃猪圈的草堆里。叔叔看见麻娃进来,交代婶子准备饭,麻娃问:“我姐姐和老二咋样?”
叔叔揉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摇着头说:“有一个男娃,快三岁了。老二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那个村子姓氏多,户族矛盾大,经常在村里受欺负。”
麻娃想蹲下去,裤子裹在腿上,吱吱响了几下。他知道如果蹲下去,裤子就扯了。
麻娃从后堡子的夹道出来,想去看看老五,始终感到腿脚很别扭。他摸了口袋里的银圆,从麦田里走向镇子,找到裁缝店,做了两套洋布衣裳,交代师傅加班,明天下午自己来取。天快黑的时候,他来到了老五家,他正在弹麦茬根上的土。麻娃喊了声舅,老五回过头说:“你不出门,村子里的人已经把你当英雄传扬开来了。”
麻娃嘿嘿笑着说:“英雄谈不上,但你外甥不会给槐树寨丢脸。”
老五停下活,转过身问:“那些事都是真的?”
麻娃挥着手说:“前后打了几仗,最后一次最惨烈,师长没了,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老五思谋了一阵,扬起手说:“好!没给你爷丢脸。”
麻娃坐在树根上,好奇地问:“那我爸呢?”
老五摇着头说:“这几年,你不在,我时常也在琢磨你的事。你爸如果好好弄,你家情况还行,他会让你读书,读书你肯定就跟着混,也学不到本事。种地你更不行。你爸把家里抽光了,撒手一蹬腿走了,你在逛荡中随性乱长,现在看来倒成全了你。你把你爸给撂过去了,直接和你爷接上了。”
麻娃笑着应道:“舅,你话粗理正。咱生下来就是这个命。”
麻娃窃笑着靠近老五,低声说道:“舅,在东边杀了几个鬼子,我感到咱这命就是多余的。人一旦把命想清楚了,就轻松坦然了!”
老五愕然地看着他,执拗严肃地说:“不敢乱来!对鬼子你咋弄都行!回来了,还是安分一点好。”
麻娃从裁缝铺取回衣服。他洗了一把脸,在下巴涂上皂角,对着镜子,拿着剃刀刮了胡须。换上黑色的裤子,他用有松紧的带子缠紧脚腕子,用宽大的有一块锃亮的黄铜扣子的皮带勒着宽松的裤腰,抖动着灰色上衣,披上身系上扣子,戴上银边的石头镜,在院子走了几步,感到十分轻快,薄柔飘逸的洋布闪动着,就像没有穿衣服一样,更像几个人拿着扇子,跟在周围,不断地扇风伺候着。
麻娃自信地推开了大门,走到门前的土堆上,背着手向村子里面瞭望了一阵。街上的小孩,看见阳光下一尊浑身上下飘动着布絮絮的雕像,追逐着拥了过来。他背着手,阴着脸向前走了几步,拥过来的孩子停下来,哗地跑了,停下了又回头看着。他笑了,石头镜下的肉堆里露出了两排白牙,孩子们赶快转头跑开了。
叔叔戴着草帽,扛着锄头下地回来,后面跟着定邦。他看到马路上一个这般穿戴的人,赶紧压低草帽,低着头快步走过,定邦以为是巡看着来抓壮丁的,也弯着腰,躲在父亲的影子里。看见叔叔没有认出自己,麻娃扑哧笑了,摘下眼镜叫道:“叔!”
叔叔回过头上下打量着麻娃,结结巴巴地问:“你咋扮成这样的啦?”
麻娃摘下石头镜,笑着说:“习武的人讲究衣服宽松。”
定邦笑着跑回家,放下担笼,拿着蒸馍,跟在麻娃后面。村子的人好奇地看着,麻娃更是一脸肃然,快过去的时候,定邦就会揭开谜底。麻娃摘下眼镜,掏出纸烟,派给大家。大家用敬佩的眼光看着他,不停地询问战场上的情况。
麻娃来到中堡子,看见光仁正在给血红马挠肚子下的绒毛,他抬起头看着麻娃,没有认出来。麻娃摘下石头镜,摸着自己的脖子,喊了声光仁叔。光仁直起腰,拍着麻娃的胳膊说:“都长成这样了,叔都认不出了!”
麻娃拍着马脖子说:“好马!我想到姐姐家看看,路有点远,想借你家的马用用。”
光仁笑着说:“没问题,到时叔给你鞴上鞍子。”
秀英和老二回到了老二的村子,家里穷得叮当响。老二的父亲倒下头后,他和哥哥分家了,他分得了塬上两亩旱地。秀英离开东家的时候,人家给了她一些钱,她给了叔叔一些,大部分放在叔叔那里,留着为麻娃娶媳妇。老二做了多年的长工,工钱都是拿回家用,自己也没有积蓄。和秀英过活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想到了自己,辞工时东家也给了他一些钱。分家的时候,老二嘴巴笨,更没什么心计,心里觉得吃亏,支支吾吾刚开口,就被大哥骂回去了。他生着闷气,感到哥哥没有念及兄弟情分,下决心不和哥哥来往。秀英看到两亩旱地,难以养家,她从叔叔那里取回一些钱,加上老二辞工时拿到的钱,凑合着又买了三亩地,家里的生活总算有了依靠。在东家做长工的时候,什么事都计划好了,老二就是按照管家的吩咐,具体做事,这也养成了他不愿动脑子的习惯,他整天在田里忙碌着,产出还是不尽如人意。
老二买来的那块地的东边是一户胡姓人家,兄弟俩在父亲的统领下,家道殷实。哥叫能能,弟叫成成,兄弟的名字连在一起,向人暗示这家人精于算计。老二买地的时候,能和成兄弟也想买,由于他们经常和村民因田界打架和嚷吵,一般的人家思谋着,都不愿和他们为邻。他们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老二,更不相信他有买地的能力,他们合计着摸准了卖地人家的心里,通过中人说话,价格给得很低。原来的地主为田界,和能成嚷吵了好多年,内心不情愿卖给他,加上他们给出的价格,就私下和老二成交了。
夏收秋种,家家都要翻地,整理一下田界的梁子。老二到了地里,总会看到隔壁将土铲起来,以加固梁子的名义,将土堆在自己田里。他心里不痛快,蹲在地头抽着旱烟,想到吃亏是福的古训,更不愿意邻里之间高声,就默默地忍让了。三年后的一个秋天,天下着连阴雨,他看着田里好似地球板块移动的梁子,他抡起头,刨开了田头的界碑,看见梁子足足移动了将近一米。老二横下心,脱掉夹袄,挥起铁锨,校正梁子。能成兄弟吆着牛,在路上看见老二移动自家的梁子,提起锨把从田里斜跑过来。未曾开言,他们左右两边一齐攻击,在浸泡着雨水的麦茬地里,将老二揍了一顿,并当着他的面,将他移过去的梁子,重新移回来。老二的哥哥在不远处挖地,看见能成兄弟欺负弟弟,他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摇摇头走开了。
老二脚腕子受伤了,他蹲在地上,看着梁子位移留下来的泥迹,他咬着牙站起来,拄着锨把,一瘸一拐地回家了。秀英看到他这番样子,心里一阵酸楚,她摘下油裙,提起墙角的铁锨,准备出去理论。老二踮着脚,抓住了她的胳膊,恳求着说:“吃点亏,咱就忍着,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村子人都有眼睛,心里亮堂着哩,总会有人收拾他们的。”
太阳落山的时候,麻娃穿戴整齐,他拿了两枚小镖,插在皮带下面,外面露着红絮絮。光仁吩咐老六将血红马牵在门前。麻娃看见血红马前腿间的肉和脖颈上的肉贯通在一起,仰起脖子和挥动前腿时肉嘟嘟的,脖子上系着一个宽皮带,下面系着雕着花纹的铜铃铛。他接过马缰绳,血红马对着他嗅了几下,仰起头一阵嘶鸣。他摸摸马脖子,将笼头向下拽了拽,马温驯地跟着他。
血红马是一匹良种的蒙古马,虽然没有东洋马那么高大,但浑身匀称,步履协调,毛色油亮。它是光仁家的宝贝,平时基本上不用干活,只有光仁能骑。主人宠着,马也始终保持着桀骜不驯的性子。麻娃在部队跟着长官,骑过蒙古马,后来换成了东洋马,他觉得在辽阔的大草原,东洋马的杂交优势明显,在黄土塬上和沟壑的川道,蒙古马灵活性更好。他勒住缰绳,踩上空中晃动的马镫,跃上马鞍。血红马没有想到这个敦实的家伙会上自己的身,头仰起头,后面的蹄子向上尥了几下。他站在马镫上,自如地勒紧缰绳,马头仰起对着天空,身子在原地抖动着转了几圈。他捋着鬃毛,在脖子上拍了几下,嘴里哦哦地喊着。血红马和麻娃对上了暗号,麻娃知道这是一匹有个性的好马,自己不可肆虐它,血红马知道背上的家伙,比自己的主人更厉害,无论咋折腾,也难以逃避胯下之劳。
夕阳如血,染红了大地,田野上的玉米苗摇曳着,就像学堂归来的孩子。麻娃骑着马,在田径上俯身飞驰,伴随着清脆的嘎嗒嘎嗒的声响,身后腾起一串烟尘。田野中劳作的农人直起腰,摘下草帽,抖动着扇凉,手搭凉棚,瞭望着路径上飘逸的红斑和后面的烟尘。看见一间瓜棚,麻娃飞身下马,要了几个白坨甜瓜。他擦去瓜上灰尘,手指着力,甜瓜嘎嘣裂开,露出了沙白的瓤,黄红色的瓜子混在絮絮状的瓜液中,流了下来。他举起瓜,嘴巴接着下流的瓜液,将瓜槽的子絮液吸干净,嘎嘣吃掉瓜瓤。他觉得味道不错,便买了一堆瓜,装在袋子里,系在马鞍上。
到了老二的村子,地里干活的人稀稀拉拉回家。麻娃没有急着进村,而是策马扬鞭,围着村子转了两圈。能成兄弟赶着牛归来,麻娃一阵风驰过,马蹄腾起的灰土扑了他们一脸,他们想发作,人家已经离去了。看到大家进了村,麻娃骑着马进村,见到老人,他坐在马背上,叩手探问老二家。村里的老人叼着烟锅,看见马背上英武粗壮却又知礼的人,心里纳闷着,给他指着老二家。到了老二家,他不下马,又从村子另一头向人询问老二家。能成兄弟回到家,拴好牛,拿着蒸馍蹲在门前,看到给自己扬了一脸土的骑马人,心里一阵发凉,庆幸自己没有使性子。下地回来的村民,聚在门前,看见血红马和骑马的人,好奇地围过来看热闹。
老二碾完麦子,将场里的碾石滚回家,到了树沟里,他怎么推,用锨把怎么撬,就是上不来。麻娃走到门前,下了血红马。老二放下锨把,直起腰好奇地看着。麻娃拴好马,摘下石头镜,全身衣服呼噜着走到老二跟前。麻娃拉起他的手,笑着说我是麻娃。老二婆娑着眼睛,扑哧笑了,对着院子喊秀英。秀英走出来,老二说兄弟看咱们来了。她撩起油裙,擦着眼睛,快步过来,拉着麻娃东瞅西看,眨巴着眼睛,终于含笑破涕。村里人围了一大圈,老二指着麻娃,笑着说:“他是麻娃,是娃他舅。”
秀英的孩子走出门。她挥着手,让他过来喊舅舅。孩子怯弱地看了麻娃一眼,低着头躲在妈妈身后,不停地在妈妈的腿缝间好奇地打量着他。人群哄笑了起来。麻娃撩起衫子,皮带上的红絮絮飘了几下,他自嘲着说:“碎娃都怕我!”
看着树沟里的碾石,麻娃走过去,马步站稳,憋着气喊了一声,竟然将碾石抱了起来,搬上了树沟。村子里的人哑口无言地看着,心想秀英家都破败了,还有这般神勇的家伙。
老二村子的人打听着麻娃,最后才将他与塬上疯传的抗日英雄联系在一起。大家看老二一家的眼神不同了,他感到自己还是以前的自己,见到人依旧是憨憨地笑。能成兄弟心里不安了,他们怕麻娃知道自己霸占土地的事,村子里的人也在提醒他们,麻娃眼里容不得沙子,弄不好他们就会吃亏。谷子收割后,能成兄弟趁着晚上的月光,将地里的梁子归了位。老二踩着露水,来到地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喜在心里,嘴上啥都不说。
往年的冬季,塬上的村子,大户人家间或会受到土匪的滋扰。麻娃的威名传扬出去后,那年冬季,塬上人平平安安。他到了镇上,就会有人请他吃饭。有世代血仇的人寻到他,请他帮自己出气。麻娃听到这样的事,就会暴跳起来,他不愿裹到没完没了的家族纷争中去。外面有结怨的大户人家,通过熟人找到麻娃,婉转提出让他保家护院,麻娃一概回绝。隐没在民间的土匪和北部山区的匪首,通过各种形式,向麻娃许下承诺,希望他能统领或加入自己的团伙。麻娃知道自己的爷爷死在山匪手里,他最恨土匪,他感到土匪频频向自己示好,那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飘雪的冬夜里,麻娃经常和老五睡在炕上,听着老五讲塬上村子的历史由来和历史故事,碰到想不开的事,也会向老五讨教。
来年开春后,麻娃正在镇上转悠,忽然遇到了口子镇粮铺的老板。大半年没有见,他们异常亲热,在饭馆坐下,推杯换盏。掌柜的叹着气说:“去年冬季,自家在塬下收的粮食,用拉拉车运回口子镇,经过北边的沟堑的时候,被土匪劫了。”
麻娃吃菜的嘴巴停了下来,瞪着三角眼问:“你们没有带家伙?”
掌柜的说:“咱是正经的生意人,没有想到这乱世生意难做呀!”
麻娃感到人家正经做生意,不偷不抢,一股正义的豪侠之气在他的胸膛激荡。他笑着说:“不瞒你说,兄弟也会一点拳脚。如不嫌弃,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掌柜的拍着手,笑着说:“你是本地人,北边的地形你熟悉,这样再好不过了!”
临别的时候,掌柜的给了他一块银圆,让他置办一些东西。
回到槐树寨,麻娃把这件事给老五说了。老五挠着头应道:“人总该有个营生,有事做了,就不游荡了,社会上的闲人就不找你了。”
麻娃问:“舅,你帮我问问光仁,看他那匹血红马卖不卖?价格不成问题。”
吃过晚饭,老五来到光仁家,蹲在门口,将麻娃的意思说了一遍。光仁嘿嘿笑着,没有一个态度。老五知道他爱马,舍不得,便说:“种地的养牲口,就是为了种地。你舍不得血红马,一年到头,精饲料伺候着,又不让它下地,不划算!”
光仁抽着水烟,笑着说:“麻娃懂马,血红马金贵,它生下来就不是拉犁耙的。麻娃骑着马,才会让它风光。卖给他也成,但过年的时候,我要用几天。”
麻娃牵着血红马走的时候,光仁将马鞍笼头和铃铛一同送给了他。麻娃买来了饲料,让老五帮他喂着,没事的时候,他就挥鞭催马,在塬上驰骋。麻娃的事并不多,每一个月运粮的那几天,他就带着粮铺的几个人,看护运粮的车队。他将自己的盒子枪从猪圈拿出来,擦得乌亮,他在镇上的皮匠铺定作了一个搭在马脖子的皮袋子。车队在平原行进时,他将皮袋子的扇扇放下来,一旦进入壕崖沟壑,他就瞭望着四周,将皮袋子的扇扇揭起来,一边皮带上插着盒子枪和一排**,一边是飘着红絮絮的闪亮的飞镖。
老田来了精神,他打断了老五,说后面的事情,他听父亲讲过。他按照记忆,向老五讲述自己父亲和麻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