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把脸蒙起来。”杜正一低声说。

罗奇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他几乎从不离身的户外围巾，套在了脸上。

杜正一没有费神去查看荒村中的人影，罗奇听见杜正一念诵起最古老的咒语，成串的密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汹涌的力量自山谷的地底深处，自星辰之外涌动起来，罗奇战战兢兢地感受着这近乎有形的力量涌起，自从蛮荒时代就潜藏在地底和星天之外的原始力量被召唤了出来。这力量足以打开空间之门，足以生发万物，罗奇仅仅触摸过这力量的门径，他知道杜正一已经在这条路上走的很远，刻写在基因里的密语让杜正一更适合驾驭这伟力。

绕着荒村燃烧的大火向着星天飞升，无数古老的火焰精灵在大火中隐隐现出形态，它们交缠着跳跃向更高的夜空中。火中生出干热的风，打在罗奇的脸和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像从沙漠中吹来的带着沙粒的热风。罗奇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这样宏大而原始的魔法力量，他感觉得到蛮荒而躁动的力量，他听得见浅浅的低语，吟唱着古老的语言。

他其实从来没想过杜正一已经走的这样远，他知道杜正一是难得一见的法师，但他怀疑这样的力量只有远古的法师才能召唤出来。他同时也心惊肉跳着，杜正一平时对力量的使用简直吝啬，没有巨大的威胁他不会使用真正的力量。

杜正一向前踏出一步，罗奇听见大地深处有惊雷在回应着他，但他同时怀疑这雷声和这山谷的轰然震动都不存在于人类所生存的这个维度。罗奇同样明白，较量一定已经开始了，大地深处的吟诵在他的大脑中回响着，如果这里还站着其他法师，他相信他们也一样能感受到。这样的较量已经不是他的小猫戏法能解决的问题了。

杜正一在吟诵请求，请求沉睡的意识回到远古的安眠，罗奇没有打开自己的意识壁垒，但他已经感觉到那个带给他恐惧的意识在叩着他的大门。他关紧自己的意识不予理睬，星天在他头顶的火焰上空闪烁着，轨迹仿佛在挪动，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看到了一片陌生的星空。

一个黑色的人影终于缓缓地从墙垛后面走了出来，人形的生物在断墙的阴影后面木然地看着他们，罗奇不知道他还是否仍然是人。

杜正一停下了脚步，也停止了吟诵，罗奇没看清楚他的手中是怎么多了一把短刀的。

“出来。”杜正一说。

罗奇意识到自己听懂了杜正一说的这句话，杜正一说的并不是人类的语言，那是古老法师的语言，已经完全退化为驱动魔法的咒语。罗奇短暂地想道，当法师出口的语言便是自由的命令时，法师的世界到底曾经拥有过怎样的荣光。

那玩意应声走了出来，动作机械，罗奇曾经想过活死人的样子，但那东西跟罗奇想象的不一样，至少不像人类的电影里描述的那样丧。罗奇紧张地观察着那东西，它的运动神经没有丝毫的不正常，那玩意的几步路走的看起来比大多数人都标准。

罗奇的脑子里突然炸开了一个想法，杜正一管那东西叫傀儡，他没有把它叫作活死人，也没叫作僵尸，一定是因为那玩意一点也不僵硬。他觉得那个傀儡走的比大多数人都标准，是因为它真的就比大多数人都标准。

一般人走路总会有点自己的毛病，最典型的是外八字内八字，再比如细微的特征，有人走路习惯往高窜，有人走路习惯拖步子，有人驼背有人爱弯腰。可是那个傀儡走路的样子极其的平滑，稳定，就像一个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

罗奇知道这就是问题的所在，所谓机器人就是抹杀掉了人性的类人机器，傀儡就像抹杀掉了所有个性的人。

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它仍然是人。

傀儡走到了火光覆盖的地方，罗奇看到了它身上穿着熟悉的棕黄色僧衣，罗奇错愕地张大了嘴往上看，傀儡的脑袋长出了一层浅浅头发茬，前几天它一定还是个光头。罗奇仿佛被狠狠地打了一棒子，那是净土寺的假和尚，活生生的，同时又仿佛已经死了的和尚。

他望着他们，几乎不眨一下的眼睛里倒映着漫天的火光，仿佛是他作为人的最后一点智慧之光。他静默地望着他们，对杜正一召唤出来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力量毫不畏惧，讽刺的是在地狱的业火之前，他神态安详的仿佛他终成了正果。

罗奇几乎要叫出来了，他转头看着杜正一，他从杜正一平淡无波的眼睛也看到了犹豫，他的额角滴着汗，握着刀的手上青筋暴起。

一个若有若无的感觉拂过罗奇的意识，他突然大叫出来，和尚的手中寒光一闪，以人类根本不可能达到的速度猛冲过来，不顾一切地向杜正一冲杀过去。罗奇知道那瞬间的感觉是一种进攻的驱动念头，傀儡永远是有控制源的。

杜正一的应变很迅速，傀儡的所有神经都被刺激放大到了极端水平，仿佛嗑药嗑到了极限的运动员，发挥出了人体最大的潜力。他的力量和速度都近似了法师的水准，但他毕竟是盲目的攻击，战斗技巧毕竟有高下。杜正一手中短刀锋利的超乎了罗奇的想象，他一刀格开，砍中了和尚的手腕，竟然整齐地切下了和尚的一只手。

罗奇强忍着没有叫出来，可是也许他接下来看到的这一幕比残忍的战斗更可怕。和尚的手腕血流如注，但是和尚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疼痛和流血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影响，他另一只手中的刀迅捷地向杜正一刺去。

杜正一没有再顾忌，他左手中生出火焰，照准和尚的脸扔去，接着他一脚把和尚踹了出去，回手拉着罗奇后退了几步。

杜正一焚起的火比普通的火焰燃烧的更凶猛，和尚的衣服首先燃烧了起来，他的脑袋笼罩在火焰里。罗奇闻到肉脂烧烤的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东西带着一身的火焰仍然朝着杜正一和罗奇的方向冲过来。

幸亏杜正一已经拉着他不断退后，和尚跑了几步以后终于倒下，罗奇怀疑那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体力不支，更不是因为恐惧，仅仅是因为火终于烧到了他的脑子。他倒在地上，几分钟以后就变成了一具焦尸枯骨。

罗奇现在明白，傀儡的所有恐惧和痛苦的感觉都被关掉了，他的运动神经被放大到最大，攻击的意念贯穿在他的大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