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愤怒地告诉他，“我是我阿娘生的，是我阿娘养的，和那男人有什么关系？”

“况且那男人又算什么父亲？”

“从我记事起，他和我说话的次数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最后也是他用我换了粮食。”

“他既然都没当我是他的女儿，我又为什么要把他当做父亲？”

“至于那老虔婆，更是坏到头顶冒烟。”

“她不喜我，对我非打即骂就算了。”

“在逃荒的路上，她明明发现了那一家子人吃人肉，居然还向她儿子提出，拿我去和那一家子人换粮食。”

“所以我最后只是废了她的双腿，简直不要太仁慈。”

那天，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也是我们一人一鬼第一次吵架。

我知道他不会再上战场，也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虽说如今的他有了残疾，可凭着他之前在战场上立下的军功，下半辈子也不会过得凄惨。

于是我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离开了军营，离开了他。

………

做鬼的前十年里，我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跟着阿妹，二是报仇。

做鬼的后八年里，我还是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跟着他，二是保护他。

而现在的我太虚弱，说不定哪天，我就会消失在这天地间。

我不畏魂飞魄散，可我想在彻底消失前，好好看看我生活多年的国家。

我还想再去看一眼，我曾经出生的小山村。

看看几年过去，老虔婆母子可还活着。

老虔婆也是厉害，灾荒、寒冷、战乱，这些都没能要了她的性命。

她躺在破床板上，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居然还有呼吸，还能坚挺地活着。

那男人死了，不过我没什么感觉。

不觉得伤感，也没觉得有多痛快。

也是，从小到大对我算是最好的阿娘死在我眼前，我都没有多大的感觉，何况是这个男人。

若细论起来，这男人的结局相较于我们母女三人还要好上几分。

最起码在他死后，张氏还为他准备了一副薄棺。

而我和阿娘都是暴尸荒野，尸骨无存；

阿妹也只是用草席子裹着，被埋在土坑里。

………

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一共有四个阿妹。

除了阿妹二妞，下面还有张氏生的三妞、四妞、五妞；

如今活着的，也只剩下四妞一个。

对于张氏，我根本不可能喜欢得起来。

可要说有多讨厌她，那倒也谈不上。

毕竟她从没有打骂过我，我少有的几次吃糖，吃点心的机会还是她给的。

况且我又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还能指着她对我，能像对三妞四妞那样好，想想也是不可能。

尤其是现在看着张氏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她和前夫生的儿子早在我被人吞吃入腹的那一年，饿死了。

她来李家后生的几个女儿，如今也只剩下四妞，嫁得还并不好，经常被婆婆和夫君打骂。

最后王氏她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十分艰难，还能给双腿残废的老虔婆送吃的。

说实在的，我打心底是佩服她的。

反正换成我，我是巴不得老虔婆早死。

粮食我就是喂了狗，也舍不得浪费在黑心的老虔婆身上。

可别说什么是因为张氏，我阿娘才从妻变成了妾。

在我看来，就那男人的人品，即使没有张氏，他说不定还能整出李氏、王氏、白氏…来。

………

在乡下，在李家，在老虔婆母子眼中，我与三妞四妞她们其实也无甚区别，都是没带把的，没有用的赔钱货。

虽说她们姐妹三个没有我和二妞所挨的打骂多；

吃的穿的还比我和二妞好；

可我对她们三个根本气不起来。

说到底，我们几个妞都是一样的可怜人。

不同的是，她们姐妹三个有肯为了她们出头，和老虔婆对着骂的阿娘；

有有钱的外家。

而我和二妞什么都没有。

阿娘除了让我们姐妹多干些活，以求能少挨点儿老虔婆的打骂。

或是让我们忍忍，忍到长大嫁出去就好了；

别的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么说好似也不对，阿娘她能在我们姐妹哭的时候，抱着我们一起哭。

………

除去我出生的地方，我还去了别处。

这一路我走走停停，去过不少地方，看到过许多山川大河，也见到了很多世间百态。

我以为，我小时候所生活的李家村杨家村就是穷乡僻壤，大家日子过得艰难。

可看过之后我才发现，除去我死的那年遇上天灾干旱。

其余时候，李家村和杨家村村民们的生活在乡下村里来说，已经算是中等偏上。

村民自家就有田地，不用去给人当佃户；

挨着小河居住，就近就有水源可用，不用跑上七八里乃至十几里的路，只为了挑上两桶水。

也是看过之后我才知道，我以前所认为的大户人家张家，其实也不过只是略有薄产的小地主。

而张家老爷，一辈子也只是个童生。

可就这么一户人家，却是阿妹当初死也无法逃离的地方。

见识得多了，我想得也就多了，心也就野了。

遇到阴雨天时，我甚至还去过学堂听先生讲课。

先生所讲述的内容在我看来其实并不难，我觉得我若生为男子；

我若能够去学堂读书识字，那我的成绩最起码要比那男人和张家老爷的好。

举人老爷不说，秀才公我应是能当上的。

可…我生来就是女子，至死我也没能读过一天书，识过哪怕一个字……

就这样我在外面晃荡了一年，我的魂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淡，我知道我存在不了太久。

不过无所谓，反正这世间，我在乎的人和我讨厌的人都死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可记挂的。

只是…为什么？

在消散前，我还是想去再见见那人，哪怕只是个背影。

………

为了再看他一眼，我从满地金黄的丰收季，找到了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春季。

我之所以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找到他，皆是因为我最初找错了方向。

我以为，身为千户长的他即使残疾，在战争结束后他多半也能去京城荣养。

结果翻遍了整个京城，我也没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