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在最开始时候所提到的，我爹就是个傻子，一天到晚只会嘿嘿傻笑，生活自理能力很差，还瘸了一条腿。拄着拐棍，拎着个麻袋，捡着垃圾，走遍整个镇的每一个村子。

但我相信，大家对我爹印象最深的地方应该还是我常提到的那句话：我爹曾说过。

我爹跟我说过很多的话，全都被我铭记在心里。可关键问题是那些话真的很有道理，面面俱到，足以构建起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傻子能说出的话来，我甚至都疑心我爹当年是不是经历过什么，在成为傻子，瘸子之前，他是不是还有别的身份。

可有一点，我爹从来没有教给我该怎么对付别人，没教我该怎么应对别人的欺负，可能这个问题就连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吧？

我请病假回了村里，父亲明显很高兴，在我的帮助下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整个人精神了很多，就带我在村里走走，散散步，我知道他又是在拿我炫耀了，他也的确有炫耀的资本。

“老徐，你家未来大学生回来了？”

“你也真有本事啊，就捡个破烂还真能供出个大学生来！”

“徐亚天怎么又瘦了，脸色不太好，病了？今晚我家炖排骨，晚上过来吃点啊！”

“好好念书啊，咱们村要是真出个名牌大学生，我绝对带头给你捐款！死活也要念！”

我爹靠着那样一个残破的身体，却真将我养活了，还硬生生地将我供成了高中生，距离考大学只有一步之遥。

而我，从小成绩就拔尖，到了市重点高中也名列前茅，在村里人眼里，我就是个准大学生。

不管当年他们对我们如何冷嘲热讽，一路走到今天，已经由不得他们再说半句闲话。一路走着不少人都跟我们打招呼，停下跟我们聊天，还有人给我爹递上好烟，给我爹打火，我爹笑呵呵地抽了一口，无比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可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煎熬，如果这时候我忽然告诉我爹，告诉村里人我不想读书了，那后果……那是能让我半夜在一身冷汗中吓醒的噩梦，我真的不敢去想象。

谁能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头，又好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将我压得抬不起头，压得我弯下了腰。

想了一个下午，加整个晚上。

第二天清早，天还只是刚蒙蒙亮，我爹烧火热了些早饭，将一块馒头，半块腌萝卜，还有瓶水都装进个不大的袋子里，挂在拐棍上，就拎着麻袋要出去。

我赶紧跟着出来，从背后叫住我爹：“爹，反正这几天我在家也是闲着，要不我帮你一起去捡破烂吧。”

我不想去读书了，在家我当然也不能闲着，我想跟我爹一起去捡破烂，然后过几天，找个机会，慢慢把事情再告诉我爹。

去捡垃圾，对我来说也没什么，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这种事在我看来没什么丢人的。

可我爹却笑呵呵地摇头：“不用了，你病了，在家养病吧，我自己去就成！”

“没事，就是咳嗽点，不打紧，出来走走也挺好。”

“别了别了，以后捡垃圾的事情我自己来就行！别人一直都说你是捡破烂的儿子，我可不想我孙子还被人说成是捡破烂的儿子，我孙子他爹可得是个大学生！嘿嘿。”

我爹笑嘿嘿地冲我说着，那一刻，我差一点就哭了。

不念书这句话我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我跟我爹这么多年以来就是为了这句话活着，看着我爹那蹒跚的身影，我真怕我那句话说出来，我爹会轰然倒下。

宁可死，我也绝对不能跟我爹说我不回去读书了：“那要不我今天还是回去吧……反正学校也不累，还有一个月就期中考试了……别把功课落下，万一考得不好你就没得喊了……”

可是回去，回去之后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说要回去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没得选择，可做出选择之后我心里没有半点轻松，压力反而更大了。

李嘉乐就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头顶，压在我的心头，我这句话说得毫无底气，话没说完就低下头，垂头丧气……

“给我站直喽！别趴下！”

忽然一声呐喊，惊得我身体一个哆嗦。我猛地站直了身体，看着我爹，只见他老人家满脸都是严肃与豪迈。

“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念！你爹我骨头硬的很，只要做人做得正，就什么都不要怕！给我站直了！别趴下！”

话音刚落，我爹又嘿嘿傻笑起来：“你爹我当年也是很牛气的，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点小事根本不是事！你安心去上学就行！”

说完，我爹转身就走了，走了几步又回了下头：“你身体不好，生活费就多拿点，都在耗子洞那个铁罐罐里。”

然后，我爹就真的走了。

眼眶终于锁不住泪水，两串热泪滑过脸颊纷纷滴落。

我抬手，擦去眼泪，却感觉脖子好像有些僵硬，怎么都低不下头，后背的脊椎也好像钉上了钢板，怎么都没法弯下。

但是那一刻，我心中再也没有犹豫，回到家里拿了生活费，收拾了衣服就去村东头，坐上了前往市区的公共汽车。

我一路挺胸，抬头，回到市区，回到学校，回到教室，在教室的门口我又遇到了张晗。

“呦呵，昨天我去医院看你，大夫说你跑了，我还当你吓得以后不来了，怎么今天又过来了？”

我轻轻笑了笑：“怎么叫吓得不敢来了？多大点事？不就是拍了点照片吗？君子坦蛋蛋，小人藏*，不当事！”

我还是那个我，只是心境再不相同，说出的话，还有气质，也都忽然变了。

张晗发现了我的变化，看了我一会：“你小子是吃了药了还是被打坏脑子了？算了，回来也好，这几天你就跟在我边上吧，我也会警告他。我护着你李嘉乐不见得敢太放肆，真惹我头上，我就回家找我舅舅去，一个外来的暴发户土鳖还真反了天了，我让他看看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谢谢。”我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笑着说了声谢谢，因为那一刻，我打算自己跟李嘉乐把问题解决了。

总躲在张晗的背后，我躲不掉一辈子，而且寄人篱下，难免弯腰，难免低头。等张晗不在的时候，我又要被李嘉乐打趴下。

可我爹曾经说过的，站直喽！别趴下！

这句话是当年我爹送给我的，这里我也送给大家。

不管今后遇到何样的境地都要记得，咱爹曾经说过，站直喽！别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