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师生
作者:读书猫 | 分类: | 字数:39.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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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过年并不开心
甄克凌合上手中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走下楼对母亲说:“我去帮你们忙种芋。”
母亲手提两把羊角锄,正要走出大门。她感到有些意外,对甄克凌说:“你就在屋里看书,我和你爸爸去种就行哒。”
甄克凌执意要去,母亲便说换双筒筒鞋哒去,免得把鞋子弄脏了。
父亲挑着一担牛粪在前面走,母亲背着一背篓洋芋种跟在父亲后面。
看着他们佝偻的背影,甄克凌心里满是愧疚。放寒假十来天,父母天天在地里忙碌,却始终不让甄克凌下地。甄克凌再也受不了自责的煎熬,非去陪他们劳作才觉心安。
洋芋是兴元农村人不可或缺的粮食作物。既可以当作主粮,也可以作为猪饲料,既可做成洋芋片洋芋丝之类的菜,又可以做成蒸洋芋炕洋芋之类的美食。每年,父母亲都要深耕细作地把洋芋种好,在稻谷减产或绝收的年月,洋芋是收成最可靠而且最好吃的粮食。
自家的责任田是几块陡坡田,随便丢个洋芋在田里,马上就会滚到坡底下去。母亲说过,她和父亲是都地主家庭出身,包产到户那时只配分差田。肥田和平整的田,要分给那些贫农出身好的家庭。
母亲在陡坡田里挖窝子,一尺远一个,从上往下看,竟是直直的一行。每挖好一行甄克凌便开始丢洋芋种,又在每个窝子上撒一把牛粪,父亲最后就往牛粪上垒土。
母亲要他只丢洋芋种就行,让他爸来撒牛粪。甄克凌抢着去撒牛粪,他觉得只有多做脏活才对得起父母亲。
母亲动作麻利得很,第一块田里洋芋种刚丢完,第二块田她已经挖好了半块田的窝子。
甄克凌着急,背着半背篓洋芋就往第二块田跑。可是不小心踩在了松土上,脚下一滑摔倒了,背篓和洋芋呼啦啦就滚到坡下的荆棘丛中去了。
洋芋是捡不回来了,母亲哀怨地看了甄克凌一眼,然后就坐在田里,伤心地哭诉起来:“要你不来你要来,来了你只会帮倒忙。你到底做得好个么子事咯,养你究竟有什么用?”
原以为自己成了一名教师,又还知道心疼孝顺母亲,母亲会引以为傲。哪知,在她眼里自己就是个废物。甄克凌怅然地捡起背篓,说回家去再背些洋芋种来。
刚才母亲的话振聋发聩。当老师后,甄克凌自视清高,觉得知识分子高人一等。其实走出学校,又能做什么呢。老百姓挖苦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看来这话还真没错。往后,只怕还要多学习书本之外的知识。
过年,是兴元农村人每年最隆重的事。从腊月二十四开始到正月末,兴元农村人都认为还在过年中。
为过年再忙,大人们心甘情愿,总是乐呵呵的。他们忙的最多的事,是用土法做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年肉、米子糖、黄豆芽、魔芋豆腐、豆腐果子,腊月三十以前,样样都要做好。
母亲是个好强的人,别人家过年有的好吃的东西,她都要有。而这些,甄克凌都帮不上忙。他最多能坐在灶台前,不断往燃烧着炉火的灶膛里添柴。
切米子糖,是最麻烦的,通常要从早上忙到深夜。一大清早,母亲就开始熬稀子糖,再炒制“阴米”。在案板上的一个木方格里,将稀子糖淋在“阴米”上和匀,母亲再拿一块长木板在上面不停地压,取下方格,面前便是一大块四四方方的米子糖,再用菜刀竖切成条,又横切成小薄片,拿报纸包裹起来,像一条条香烟,那便是上好的米子糖了。
甄克凌心疼母亲,说:“妈,明年再磨切米子糖了。您太累了。”
“正月初三,那么多亲戚要来拜年。米子糖都没得,拿么子待客呢?”母亲自有她的道理。
“有就吃,没得就不吃。何苦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那些亲戚家里搞那么好,我们屋里么子都没得,我两块脸往哪里放呢?”
甄克凌差惭不已,自己倘有母亲一半自立自强的精神,何至今日?
除夕是书面语言,兴元农村人习惯称之为“三十天”。一年到头,没有任何一天有“三十天”重要。有种说法,“叫花子都有个年”,意思是乞丐在这天都要让自己享一天福。最恶毒的咒骂别人,就说他“死在腊月三十”。
代代相传下来,“三十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全家人团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兴元农村的说法叫“团年”。而“团年”,也有林林总总的规矩。
甄克凌家吃团年饭的规矩不少,父亲教条地恪守着这些规矩。甄克凌上师范后,懂得的知识多了起来,知道那些规矩属于陋习,奈何自己还是学生不敢造次。
如今,他想自己已是一名老师,自家的陋习都不能革除,还怎么去教书育人呢。今年这个“三十天”,一定要给父亲说说,把那些封建迷信色彩的规矩改了。
“团年”之前,一定要给去世的亲人上坟。正式吃团年饭多在黄昏时分。下午两三点,父亲就带着甄克凌三兄弟,去给爷爷奶奶上坟。母亲一人在厨房张罗着团年饭。
爷爷奶奶的坟前没有石碑,坟中土堆上长满荆棘。父亲用镰刀很认真地砍掉那些荆棘,又在地上挖些新土倒在土堆上,坟就像被理发师剃掉长发,焕然一新了。
甄克凌和大弟弟拆开两挂爆竹,折两根树枝挑着吊在两座坟头上,再把二十颗指拇粗的大爆竹插上引信,放在离坟远些的地上。
父亲神情肃穆走到坟前,焚香烧纸,再点响两长挂爆竹,又一颗颗点燃大爆竹扔向天空。硝烟散尽,他才喊三个儿子走。
甄克凌说:“爸,家里本来就没钱,上坟买这么多火纸和爆竹,这是在浪费钱呢。”
父亲把脸一黑,说:“多给你爷爷奶奶烧点炸点,好要他们在阴间保佑你几弟兄。”
“我怕指望不到他们保佑啊。真有他们保佑,我怎么只读个师范读不到大学呢?”
这话有蛮伤人,父亲凶起来:“那是你娘老子没得用。”
“我是觉得上坟,心意到了就行,不在于要多炸爆竹多烧纸。”甄克凌想努力让父亲明白,给死人再花多少钱都不起作用。
“你不要以为你读了几句书就了不起。有孝心的人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能不认祖宗。这叫麻绳子打草鞋,一代传一代。”父亲怒不可遏。
甄克凌不做声了,“三十天”再怎么都要忍住别吵架,太不吉利。
上坟回来,差不多就到了团年的时间。需先在大门外炸响一长串爆竹和十来个大爆竹,父亲带着大弟弟炸了爆竹,马上进屋“叫老客”。
堂屋正中一张大方桌上,母亲把做好的十几大碗菜摆得满满的。父亲开始虔诚地“教老客”。每年团年,“叫老客”不结束,父亲是不会让大家上桌的。
父亲在桌上摆五套碗筷,每个碗里装一小勺米饭,筷子朝桌正中心搁在碗上,碗筷旁边摆五个酒杯和茶杯,里头象征性地倒有酒和茶,父亲口中喃喃有词:“请列祖列宗回来过年。”
稍停片刻,父亲先把酒一杯杯倒在地上,再把筷子从碗上取下搁在桌上,最后把茶倒在地上。父亲叫母亲撤走碗筷、酒杯和茶杯,“叫老客”全部流程才算走完。这时桌上的菜已凉了一半。
甄克凌又忍不住劝父亲:“爸,我看‘叫老客’可搞简单些,上三四个菜就开始,等菜全部上齐哒‘叫老客’,全家都要吃冷菜了。”
父亲又勃然大怒:“你们不认祖宗,我还要认!”
多少次团年,母亲为“叫老客”的事和父亲吵过。她晓得父亲倔,今年干脆不做声了。甄克凌不想坏了团年的气氛,也闭着嘴。
一家人沉闷地吃完团年饭,甄克凌心里始终梗着,觉得这不像是团年饭。他有些怀疑,父亲是不是脑筋有问题,一辈子没考虑过让家里的活人过上好生活,对虚无缥缈的鬼神倒很上心。
正月初一,先要去给堂伯拜年。往年给堂伯拜年的礼物是两把面条,一盒饼干,葡萄糖瓶子(那个年代输液后剩下空玻璃瓶)装的一斤苞谷酒。甄克凌一想自己参加工作了,今年礼太轻了送不出手,便添了一条“君健”牌香烟,提到堂伯家。
在堂伯家吃过早饭,堂伯和堂伯母留甄克凌多玩会儿,陪他们说说话。
甄克凌和堂伯细细聊了在虎坪小学工作的情况,堂伯鼓励他好好干,争取将来当一个高梁区的名师。
甄克凌说:“当老师太穷了,我赊了一辆自行车,都不知道明年能不能把账还清。”
堂伯说:“老师是最受人尊敬的职业。我教了一辈子书,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
甄克凌说:“我在虎坪村,别人背后都说我是个穷教书的,连个村干部都瞧不起我。”
堂伯说:“我觉得天下最好的职业,就是老师和医生。不管来什么运动,都牵扯不到教师和医生。”
堂伯年轻时经历过“四清”“文革”运动,心有余悸。他有体会,任何时代都离不开教师和医生,而他们与所谓的运动沾不上边,所以觉得这两个职业最好,安稳。
甄克凌说:“我觉得警察是蛮好的职业。”
堂伯一脸鄙夷地说:“在旧社会,警察就是政府的狗腿子。”
甄克凌想起易宝珠说过不嫁老师,元霜菊的爸妈一听她男朋友有钱,就恨不得早些把女儿嫁出去,不免对未来悲观失望。他对堂伯说:“我那个家庭,如果一直当老师,估计一辈子找不到对象。”
堂伯仍絮絮叨叨说老师这个职业好,甄克凌就答非所问。心想,站着说话的就是不腰疼。
这个年过得一点都不开心。甄克凌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是老师,太书呆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