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玄烨发现眼前的一切甚是熟悉，唯独身体不似从前。

他死了，但他又存在着。

寿康宫中，熟悉的女人歪坐榻上，边看着类似话本的东西边打哈欠，玄烨看了一眼就笑了。

她还是如此。

旋即笑不出来了，他怎会在此？这个熟悉的女人并未瞧见他。

他意识到了自己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着，惊讶又困惑。

但他心安理得享受这一切。

那个女人成了太后，得新帝孝顺，还好，她没有难过，但令他不快的也是这一事实。

胤禛没有令他失望，一切做的很好。

宫中一切也都好。

时日久了，他不满足于此，设法进入了那女人的梦中，他们像从前一样说话，下棋，气氛和乐，直到……

她忆起了这是一场梦，忆起了现实中的一切，态度变了。

意料之中，她对他的出现不满，担忧，认为他有心愿未了，巴不得他离开。

他生气，怎能由着她？

能日日瞧见她与孩子们过得如何，他心安，同时也怀疑这一切因何发生，似乎与她有何关联，但她不露声色。

他捉摸不透。

他回忆对方进宫后的一切，从何时起对她的态度变了？

从她生下允佑，恪守宫规，谦顺有加，甚至过于沉默，但仍令他注意到她的疏离孤傲。

她与宫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不像宫里的每一个人。

也许她自个未知晓。

她沉默，但也不与其他嫔妃互称姊妹，甚至对旁人极不耐烦，言语犀利直白，排斥一切虚伪逐利之人。

荣嫔对她愈发满意，时不时地提起她，但他仍未将她视为特殊。

不过是个嫔妃，不够圆滑，不够温顺，有那么点锋芒，于他而言无伤大雅。

关键她不多话，不说些废话吸引他注意，让他不耐烦，待在他身边还算叫人安心。

宜嫔郭络罗氏讨厌她。

一向善妒的佟佳氏接纳她的存在，反倒令他意外。

宜嫔行事愈显张扬，朕要提点她，但不能明着说，德嫔太温顺了，性子太端着，缺了点意思。

他不愿独宠佟佳氏，令后宫再起争斗。

皇玛嬷亦不满，认为佟佳氏性子太娇纵软弱，更不喜欢佟佳氏做未来的继后。

这是他最初的想法，表妹对他有情，从无虚伪，只有表妹会与他一条心，他不介意把这个位子给表妹。

但……或许皇玛嬷说的对，表妹性子确实不合适。

随后朕抬举了戴佳氏，这个为朕生了七阿哥，又令朕感到安心的存在。

在他身边的戴佳氏无甚特别，就是过于沉默，偶尔让人打听来的消息却令他莞尔。

不与嫔妃交好结势，这很好，宫里正缺这样的人，只对他一人藏起锋芒。

表面万事不在意，却只在意唯一的儿子，哪怕再守宫规，面对儿子会露出仅有的温柔，那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她。

也是对他从不曾有的。

他不着急抬举她的位分，直到她再度生下朕的九阿哥，应她的恳求，这是她唯一的恳求，把允佑还给她。

之后升她为嫔位。

身边渐渐熟悉了这一个人，总是习惯性地让她陪着，从无人能够安心听他说话，不多言一语，贵妃亦有一些脾气。

他不需要有人质疑他，或奉承他，顺着他，只这么听他说话就很好。

这个女人从未叫她失望，别的嫔妃总会恃宠而骄，变了性情，她从未变过，那自己就给她所能给的。

佟佳氏离去，朕甚感孤独，失意。

胤禛无人照看，排斥生母，德嫔所为亦令朕失望，顺水推舟将胤禛交给戴佳氏……这个表妹曾夸赞过的女人。

或许对方不会辜负了表妹的欣赏，自己的信任。

回到如今，这女人身上的变化太大，以前从不曾见过的她，此刻都见到了，原来她也会任性，会放纵，却只在面对儿女时如此。

自己对她的束缚如此大吗？

身为太后，总想着出宫，或去畅春园待着，反感后宫的喧闹，也不考虑胤禛的立场。

唉，胤禛这性子要放下身段哄着，当真不易。

朕忽略了胤禛，哪怕出于对表妹的在意，朕心里记挂这个孩子，终究出于某些考虑不曾给他足够的关心。

幸好他这个额娘不错。

当终于从她口中得知她真切的来历，玄烨亦有吃惊，换作生前或许会斥她欺君，再考虑如何处置。

想来亦无从处置。

如今更不重要。

难得彼此掏心掏肺地说话，离去之前能有这个收获，也算不错。

“倘若有一日朕走了，你会如何？”他试探地问出这句话，想要获得她的坦诚，得到了又担心她无法接受，那便是自个的过错。

然而他又想错了。

她怎会接受不了？

茉雅奇道：“接受了一次，再接受一次又如何？对您而言这是好事，我不该强留您。”

玄烨自嘲一笑，果然，她还是如此，哪怕接受了自己的真心，也并非离他不得，他该欣慰，但总有不甘。

谁知对方又道：“或许会怀念吧，在这个世界除了儿女，还有一个人曾让我心喜。”

康熙心中瞬间放晴，芥蒂全消，“有你这句话，朕很欣慰。”

不可否认，在这弥留之际，她是自己唯一的安慰，令自己不再孤独。

逗留了太久，并非不想继续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但……终究他的时候到了，贪恋太多有何意义？他该歇息了。

曾想要继续看着她，继续存在着，他终究放弃了。

临走前还想给她祝福。

而这个祝福不需要由他实现，她最爱的还是那几个儿女，便如她所愿，接下来就留给儿女吧。

未曾告别，因为不必徒增感伤。

……

“确定放弃？”一个有些熟悉的冷漠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玄烨未曾犹豫，“便如此吧，朕这一生足够了。”

那个声音又道：“好，如你所愿，她今生会平安终老，下一世亦温馨美满，有儿女相伴。”

过了片刻，那人又问，“不好奇其他？”

这个声音终于带了一丝丝好奇和……揶揄。

玄烨知“他”所言为何，“由她选择，哪怕陪她的另有其人，朕……呵。”

话未言尽，眸却森寒。

他并非那般大度，倘若有那一日，自己终有一日不放过她。

那人未再说话。

一切结束，他这一生其实未有遗憾，自然未曾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