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作者:若花辞树 | 分类:言情 | 字数:34.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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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一百零二章
今日是秦王大婚之日。
除却出入宫闱颁赐的使者, 与长秋宫中往来喜气的宫人,这一日与往常的每一日都没有丝毫差别。
送走最后一拨来贺的宫人,皇后静坐于檐下。
庭前绿竹猗猗, 茂竹涛涛。
晚风轻拂, 使人心境平和。
皇后微微抬首, 望向远方四合暮色, 她神色静谧, 目光宁静,与平常无异。只是宫人们都知道,往常, 她坐于此处,是有十二郎相伴的。
从十二郎初学会说话起, 她们便常于此处席地而坐, 皇后拥着十二郎, 念一首赞誉品行高洁的诗,说几句浅显易懂的道理, 每到这时,十二郎便仰头看着皇后,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专注而认真。
每日清晨皆如此,直到十二郎长大, 入太学读书, 方截然而止。
此后, 这里就不再是皇后与十二郎一个教, 一个学的地方。有时煮茶烹茗, 有时抚琴吹笛,有时恬然相对, 无一例外,殿下坐于此处,总有十二郎的身影相随。
皇后并不喜欢称夏侯沛为十二郎。
她们之间的纠葛并非一言两语说得明白。当年的事早已蒙尘,当年的人多已不在,现已说不清谁对谁错。
最初之时,皇后对夏侯沛警惕而戒备,纵使她只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亦不敢对她放松。
李氏是她设计而死,她的孩子是李氏所害,有此前提,她将夏侯沛养在身旁,无异于养虎为患。
皇后这般擅于提前将事算死的人,怎会将自己置于危难。
养大她,得一王爵,生活无忧,也就是了,至于其他,皇后从未替她想过。她只要她能安稳长大,长得平庸无能,无能到纵有一日,她发现当年之事,也无力报复与她。
她是这样想的,也知如此最为稳妥。
刚出生的孩子,软软的,带着点奶香,总是在睡,闭着小眼睛,一张软乎乎的小脸在襁褓中不知世事。
皇后偶尔会来看她,每次一见,便是说不出的复杂,仇人之子,却已成她之子,非但如此,她还顶替了属于小十二的排行,成了宫人们口中的十二郎。
皇后未曾心软,她做着该做的事,既不亲近,也不将疏离憎厌浮于表面。
然而,再是冷静自持的人,也总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十二郎在无声无息间在她的心中深深扎根,皇后甚至不知这个孩子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乖巧,她的孝顺,她的依恋,她毫无防备的笑容,她言听计从的温顺,她真诚到无法抗拒的温柔,时光真是能磨平一切,随着而她的长大,皇后越来越想不起,她曾对她的隔阂与忌惮。
她小小的身子站在她面前,仰着头,没有一点怀疑,没有半分心防的唤她阿娘,她的声音软软的,她答应一声,十二郎便笑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上来,踮起脚尖,抓住她的手,笑得一脸乖巧可爱,阿娘,抱抱。
皇后终是心软,弯下身,抱起她。十二郎乖乖的靠着她,口中慢慢地,软软地说着,阿娘,最好了。
她不自觉地微笑。
她在不知不觉中逐渐用心地抚育十二郎,她渐渐忘了她与她之间磨不去的恩怨纠葛,她对她寄予厚望,她为她费尽心思。
而十几年的日夜相处,十二郎从未让她失望过,更让她高兴的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不曾对她有丝毫疏离,反倒愈加紧密。
“殿下。”李华回来了,来皇后跟前复命。
皇后将目光从天边的霞彩中收回,落到他身上。
“臣贺殿下大喜,贺十二郎大喜。”李华笑禀道。
听到十二郎三字,皇后镇定而沉静的眸光稍软,她看着李华,等他说下去。
李华果然侃侃而谈,堆满了笑,将秦王府中见闻,皆详细道来:“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王府内外,皆是喜气。十二郎今日格外清俊,也甚是精神,殿下明日便可见十二郎携妻拜见,臣先贺殿下有此佳儿佳妇啦!”
见他这眉飞色舞的模样,想必秦王府中果真热闹非凡。
十二郎曾说她有意中人,是名女子,不久,她又说与她,已择定秦氏为妃。那时皇后便有猜测,秦氏大约便是十二郎口中的意中人。
心间一声叹息,她问出最在意的一个问题:“新妇可好?”
李华一愣,殿下是见过秦氏的,怎地问这个?只是他到底侍奉皇后多年,转瞬便明白她话中之意,忙笑道:“王妃举止从容,温婉端庄,十二郎的喜爱都展现在脸上,一路上体贴细致,不住地在王妃身旁提醒留心足下。”
听他此言,皇后才是当真放心了。
她站起身,往殿中去。
殿中点着宁神的香,宫人奉上瓜果与香茗,便静默退下。
皇后坐与梳妆台前,她打开一只木盒,其中有一盒胭脂。胭脂盒是青花纹饰的陶质小盒,形状是圆的,四周光滑圆润,雅致非常。打开一看,里头的胭脂已空了,却仿佛仍有淡淡的香气萦绕鼻间。
皇后拿起胭脂盒看了片刻。
重华幸福有靠,她自是欢喜,只是心中,也不免有一阵淡淡的失落。大约所有的母亲都会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体会这种失落,一方面欣喜与孩子每一日的变化,一方面又黯然与他们展翅之后越飞越远。
两者交杂,竟不知是喜是忧。皇后微微叹息,总归是重华过得好,才是最要紧。
将胭脂盒妥善地放回到木盒之中,皇后看了看烛台上蜡烛,已燃至一半,时辰也不早了,正欲唤人备水沐浴,便传来阿祁扣门的声音。
她走到门旁,阿祁匆忙地走来:“殿下,邓众有物呈上,”她一面说,一面不解道,“十二郎有言,此物必得殿下亲收。”这个时候有什么是要这般匆忙的呈上,还得殿下亲自看过的?
皇后闻言,心头一紧,只恐是夏侯沛那里出了什么事,目色微沉,抬步道:“去看看。”
走到殿外,便见邓众候在那处,他手中小心地捧着一佩囊,神色平常,并不见慌忙,便知当是无事。
皇后微舒口气,步履稍缓,神色从容。
邓众听见声响,忙跪下行礼,又将那佩囊捧过头顶,恭敬献上:“此物,十二郎令臣亲手呈交殿下。”
他手上稳稳的捧着佩囊,那佩囊上头以金缕绣了桃花,样式精致,缝制用心。
皇后一笑,这样的东西,又是这样的日子,当赠与王妃才是。
她亲手接了过来,见天色不早,此时赶去宫门,怕已下钥了,便令人带邓众下去安置,在宫中歇一夜,明早再回王府。
大婚之日连夜送来的佩囊必不会只是一个佩囊而已。
皇后回到寝殿,将那佩囊置于手心细观。上头的桃花栩栩如生,金缕所绣竟也不显俗气,别致而清雅。她细细看了一圈,见无奇特之处,略一思索,便寻了开口,小心地拆开。
一缕青丝,映入眼帘。
瞳孔倏然间放大,皇后只觉一阵晕眩。
赠人发丝的含义,再明显不过,再加上今日这特殊的日子,连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不过巧合都不行。
皇后猛然间想到那一日,阳光漏过苍翠的树叶洒下,如撒金般落在重华的身上,她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那神色紧张而执拗,期待而温柔,她看着她,认真地说:“她,是个很好的人。”
原来端倪早现,而她,竟一无所觉。皇后合上眼,这轻若无物的佩囊一瞬间重于千钧,接不得,扔不得。
将重华平日所为一点一点的回忆出来,反复地揣测她每一句话的含义,每一个眼神的内涵,皇后心焦不已。
她看着那佩囊,心简直凉透了。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然而,纵然恼怒、伤心、痛苦、羞耻,反复交杂,在她心上,变作噬人的虫蚁。皇后却发现,她最为不安的竟是若是重华之情为人所觉,必会教她死无葬身之地,时日长久,她之情根越中越深,必有一日,难以收拾。
她咬紧了唇,一时间,仓皇而无助。
一夜未眠,一夜难眠。
天将拂晓,东方吐白。黎明的光辉逐渐驱逐暗夜的黑暗。皇后睁着眼睛,在窗下坐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