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昀去世是在丁酉年, 十年后容琬进宫，又过了十年是丙辰年。这一年，李晟文生了一场大病, 卧床不起。从春天到夏天, 他躺在病榻上反复想从前的事情, 或许是老了, 他常常感到后悔。

很多事情, 在人年轻的时候，在人还没有失去的时候，是不懂得后悔的。李晟文从前不了解, 后来他才慢慢地了解。他用十年的时间伤害了颜昀，生生把自己与她之间那一星半点的感情磨尽。然后用二十年的时间去悔过, 但无论他如何悔过, 都于事无补。

云安在五岁的时候夭折了。她爬上了乾宁宫前的那棵桃树, 然后失足掉了下来，生生摔断了脖子。他还记得她刚刚还在树上冲着他挥手, 下一刻就一声尖叫摔到了地上。等他冲出去的时候，她已经倒在地上，从她的脖子后面蜿蜒流出的，是红色的血。

他记得那是春天，桃花开得正艳。

后来, 他常常梦到颜昀, 梦中颜昀抱着阿翘, 朝着他讥讽地笑, 说他连女儿都照顾不好, 当初她真的爱错了人。梦里面他试图抓住她的手，但那总归是梦, 什么都抓不住。

他知道他亏欠她太多了。从阿翘开始，自云安结束。等他开始悔过以后，他想起阿翘的事情，常常感到不安。他亲自命人对自己亲生的女儿下手，他不明白自己当初是怎样丧心病狂。他常常会想起阿翘那张粉嫩粉嫩的小脸，怎么也忘不了。

夏日午后难得宁静，阳光火辣辣地烤着庭园中的花花草草。他站在窗前，默默看着外面，许久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已经被封为恭王的苏焕缓缓进到书房中来，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然后垂手站到一边。

李晟文回过身来看他，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回到书桌后坐下了：“当时的事情，你能不能讲给我听？”

苏焕愣了愣，道：“陛下恕罪，时间太久，臣都不记得了。”

“真的，已经忘记了吗？”李晟文自失地笑起来，若有所思看着外面的姹紫嫣红。

苏焕道：“谁能记得那么久远以前的事情？”

李晟文沉默了好久，道：“你的世子，朕准许他承袭你的王位。”

苏焕抬眼看他，目光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陛下是想补偿她么？”

他沉默了片刻，看向别处：“如今，还能补偿什么？”

她去的时候，已经恨透了他，所以见也不愿见他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无论如何悔悟，都没法补偿当初做的事情。他如今能做的，是让阿吟过得好一些，至少，让他觉得自己还能对她有所补偿。

苏焕走了以后，他重新站在窗前看外面，莫名想起很多事情来。往事如过眼云烟，什么都抓不住。

晚些时候太子李鹤到乾宁宫来，把朝堂上的事情细细说了，然后等待着李晟文的训导。

李晟文合上那些折子，看向他：“这些年你进益了很多，朕总算是放了心。但有些事情朕还想与你说。”

李鹤道：“父皇请说。”

李晟文沉默了会儿，道：“或许这些话你已经听过许多次了，但朕还想再说一次。朕登基三十年，后二十年的功绩只能抵过前十年的过错。那时候人还年轻，自以为是了一些，以为除了自己，别人都是傻瓜，以为心狠手辣就可以做成所有的事情，但那十年，朕什么都没有做成，甚至失去了很多。有些事情在脑海中臆想时候是一个样子，可现实中却并不是如此。所以在做事做决定的时候，更多要考虑当前的情况。为人处事，更多的要给予别人信任。只有你信任别人了，别人才会安心地为你做事。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无法做到的话，便什么都无法做好。”

李鹤道：“父皇的话，儿臣记住了。”

“对恭王世子好些。”李晟文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你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李鹤起了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李晟文在朦胧中睡去，梦中，他竟然梦见了颜昀，梦见了西凉。那个时候，他还是太子，他和颜昀在西凉的军营中快活地骑马赛跑。他的马技不如颜昀，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她。于是她在山坡上等他。等他快到的时候，她又一扬马鞭让马儿飞跑，远远地把他甩在身后。他总也追不上她，

他这辈子都没有追上过她。虽然看似两人是齐头并进，但事实上，她总在他前面，她也总比他更强。于是在他年少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得珍惜，等什么都失去了，才开始惋惜，但什么都已经迟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独自一人离开了乾宁宫，慢慢地走到长宁宫门口，却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是看着。他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但他总还是存着一分思念。思念太久了，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于是他常常在夜里来到这里，只是默默看着，看着，很久很久都不动。

这一年秋天，李晟文薨逝。

秋高气爽，这正是收获的季节。长宁宫中安静得很。秦珑一身黑色的衣衫，安安静静地擦拭着各样的瓷器。突然门被推开，苏吟阔步走进来，他环视整个宫殿，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凤椅上，向身旁的侍从说：“你看那凤椅放在那里，是不是孤单得很？若说龙凤，还不如一对鸳鸯。”

秦珑惊诧地看着苏吟，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