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得·画瓷
作者:池灵筠 | 分类:言情 | 字数:16.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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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缸豆红-7
暗夜中的灯火跳跃出几乎不属于人间的诡异, 这一夜太长了。
母后从侍卫那里听闻消息跑出来寻我,脸色煞白。
母后远远看见我,眼眶红红的, “哀家不是叫皇上多带几名人手么?万一有何不测, 让哀家怎么办?”
“母后, 朕没事。”我像哄孩子一样揽住母后的双肩, 催她进去。
母后不罢休, 双目通红朝塔塔参领喝道:“他被绑起来怎么还可以出手刺杀皇上?你们这些大内侍卫哪里尽忠职守了?”
塔塔带领众人跪下叩头,恳求宽恕。
我对母后解释:“他袖子里藏了短刀,侍卫疏忽了。”
“这样的疏忽不允许发生!大夏国的皇帝只有一个, 不能有任何差池!”
“好了,母后, 穿得这样少别站在外面吹风了。”
关上殿门, 风雨声都被阻隔在外。
殿内很温暖, 我不由记挂着跪在宫外的人们。王府里大多是女眷,这样冰寒的地上都结了冰, 她们恐怕也难以承受。我令齐安去告诉甯太妃方才发生的事,也好打消她想向母后求情的念头。
齐安出去了一会,回来禀告说甯太妃晕过去了。
母后闻言道:“大可不必管她,荣亲王这样胆大妄为与她脱不了干系。赶他们出宫去,没有哀家的召见不许进宫来!”
母后的话就是懿旨, 齐安得令下去传话了。
我淡笑着问母后:“真要如此绝情?”
“皇上, 是察德先不顾手足之情。”母后突然想起来, 问我, “方才他都说了什么?为何要行刺皇上?”
“甯太妃与他胡说了什么话, 接着他就发酒疯了罢。”我略有些心虚,低着头说, “母后,我不能杀察德。一来毕竟舍不得,而来,更不想得一个手刃亲弟的恶名。”
母后不以为然,“哼,他要行刺皇上的时候可有半分不舍”
我回想方才察德的举动,若非被我卸了胳膊,他的刀子或许已经刺进我的心窝了。
那时候,他可有半分不舍?
母后态度坚决道:“一定要治他犯上作乱的罪名,此时不除他,便是后患无穷。”
我没有答话,正想办法怎么才能保住察德一命。虽然他恨不得我死,我却并没有那样恨他。大概赢家都会宽容些罢,我若是输了,也会咬牙切齿恨得他要死。
灯花落在烛台上,万籁俱寂。
突然从正阳宫后殿里传出察德的嘶吼声,鬼哭狼嚎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母后吓得起身走到殿门边去听,问:“那是在做什么?皇上给他用刑了?”
我有那么恶毒吗?母后真是不了解我。
正想叫侍卫去看看出什么事了,察德始终重复着嘶喊的一句话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在喊:“一国之君霸占自己的弟媳,淫.乱宫闱,败坏伦常!”
我全身的血液顿时凉透了,匆匆扫了眼母后的神色。
母后愣了会,随即气得发抖,指着塔塔喊道:“给哀家堵上他的嘴!快去!”
我自然是后悔万分,若知道察德有这样一副高亢的嗓音,该早些堵上他的嘴。
如今,我沦落成了笑柄。
母后转过身来盯着我,目光如十年前一样锐利。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几步,一手扶着宽椅的把手令自己站稳脚。
“他说的弟媳是谁?是沫儿?”
我讷讷解释:“母后,他言过其实了,我与沫儿清白得很。”
“清白?!”母后挥手将几案上的花瓶一扫,哗啦啦的声音伴着她近乎绝望的尖叫,“你们还真是赫连家的好男儿,痴情到要为了个女人手足相残!”
“并没有到那一步,是察德借酒发疯了。”
母后瘫坐在榻上,无力掩面道:“哀家辜负了你父皇的重托。这么多年我们母子相依为命都熬过来了,为何现在皇上要这样胡来?这不是自毁长城是什么?”
我决定豁出去了,屈膝朝她跪下,“母后,可愿意听朕说几句话?”
“你如今只需告诉我,真的要抢你弟弟的女人?”
我跪在被地炕烘暖的地毯上,不直接回答那个问题,只缓缓说着:“母后总是担心朕的身体,频频询问敬事房妃嫔被临幸的记录。母后总是叫朕雨露均沾,想要朕开枝散叶。可母后从来不知道儿臣要做到这些事有多难。摄政王从前强迫我接受俘虏的侍寝,整整两年,五百多个汉家女上过龙床,被我糟蹋,然后被处死。我满手鲜血,一身罪孽,只要一想起被捆绑送进我寝殿的那些女子的目光,我就觉得……生不如死。”
母后看着我,盛怒的表情依稀消退了。
“所以母后,朕为何觉得痛苦、为何想要解脱?因为朕不想要被强加的意愿。既是皇帝,怎么不能依着自己的喜好来生活?朕的确很喜欢沫儿,可也清楚我们之间的身份,只要能看见她朕就觉得开心。但是察德按捺不住,他这样冲动的后果只是断送了自己。”
“后宫佳丽无数,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
我猝然笑出声来,“普天之下,什么东西是不属于我的?”
“真是荒唐……”母后无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俯身来拉我的手,“快起来罢,不管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哀家也是要帮你善后。”
我站在母后面前,看着她近日愈加焕发的容颜又突然黯淡了许多。方才听闻我遇刺,母后吓得六魂无主,我从未见过她那个样子,像孩子一样柔弱无力。这世上,也只有她是完完整整忠于我一个人的。我抚着她的鬓发,轻声说:“母后想如何处理,朕都照办。”
“察德毕竟是皇上的亲兄弟,为了皇上的英名也不能杀他。就软禁起来罢,终身不得自由。”
与我猜想的一般,母后不会要察德死,最多也是让他成为一个废人,对我再无威胁。
这次是错有错着,解决了心腹大患。纵然我有错,母后也没有责怪了。
甯太妃岂是善罢甘休的人,仗着自己娘家在朝中还有几分地位以为察德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但谁还不知道个明哲保身,那些族人纷纷袖手旁观起来。犯上弑君这个罪名说起来可以株连九族,那是我宅心仁厚才从轻发落了察德而已。
甯太妃也不知求了多少人,才恍然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虽然还活着,但对她来说已经跟没了一样。大病了一场,甯太妃低声下气地恳求母后接见。
想她也已经清醒了,母后便准她进宫来。
我坐在屏风后头,将罗汉床的位置让出来给她们。
母后与甯太妃便照旧那样坐着,这么些年她们都这样坐着,各怀心思,却要相互作个伴。
被母后禁足的甯贵妃也由侍女带了来,一见嚣张跋扈的甯太妃如今病成这般模样就忍不住了,扑在她膝上痛哭,“姑妈,为何不保重自己,若是连姑妈也撑不住了,我该怎么办?”
甯太妃颇有感慨,摸着她头唏嘘不已,“姑妈以前看走了眼,那么些人里头就你还记着我的好。”
看她们这样姑侄情深,我都被感动了。当甯贵妃还是吉嫔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小心翼翼,木木讷讷。既没有气势、也算不上聪慧,不过如此看来,是个情深意重的女子。
“好了,又没死了谁,何必哭成这样!”母后一发话,殿里顿时静下来。
甯贵妃咬着唇躲到一边去,偷偷拿帕子擦眼泪。
甯太妃笑容中带着倦苦,小声地跟母后说:“姐姐,都怪我不好,我在察德面前胡言乱语,本来是些气话,谁知道他都当了真,还跑宫里来闹事,险些犯下大罪……”
母后冷哼一声,“什么险些?他已经犯了大罪。”
“是是……都是我不好……”甯太妃低着头哽咽道,“明知道那孩子冲动,还在旁边煽风点火,不怪别人,就是我害了他。”
“不是哀家说你,那些有的没的,你跟他说什么?况且他还喝了酒。哪个男人喝了酒不发疯?”
“我就是气不过……虽然沫儿不能说话,她的身份我也是一百个看不上,可到底是要给我们察德传宗接代的,怎么在宫里住一阵子孩子就没了呢?”
“你!”母后气得站了起来指着甯太妃的脑门,“难道王府不能花钱雇个最好的大夫去给沫儿瞧瞧?究竟她是在我慈宁宫滑了胎还是从来就没怀过孩子,把把脉就能明白了,你跟察德面前嚼什么舌头?”
“当时我哪里想了这么多……况且沫儿一直哭一直哭,我当她受了什么委屈……”
母后的脸色突然僵了一下,转头瞥了眼屏风后的我。
我尴尬地移开视线,母后一定以为我对她做了什么才让她这样委屈。
可真是冤枉,我没逼她,我也不喜欢强求来的东西。
母后大约也是想保住我那点面子,退让了很多步,安慰甯太妃:“事已至此,再后悔都无用。察德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虽软禁在宫里也不会亏待他。哀家也绝不会落井下石,你就安心在王府里颐养天年好了。绮蓝郡主还小,也怪可怜的,哀家不会刻薄你们。”
“太后,我想……”甯太妃吸了吸鼻子,恳切道,“察德在宫里难免孤独,我想把府里的姬妾送几个进去陪陪他。若能再给他生个孩子也好,让我们府里头热闹些。”
母后朝我看过来,我连连点头。母后便答应了。
甯太妃感激涕零地朝我跪下了,我忙说:“太妃平身罢,朕仍然会将察德当兄弟一般对待。”
隔日,从荣亲王府送来的姬妾到达了慈宁宫。
母后检阅之后便亲自与她们说了些宫里的规矩,然后一一带下去梳洗打扮,再送去绪阳殿。那是离熹阳殿不远的地方,同属禁地。偌大的皇宫,只有二十名宫人可以自由出入那地方,外边则守卫森严。
听说丝绦也是随那些女子一同进的慈宁宫,可是她们出来的时候我没看见她。
若是丝绦也被送去绪阳殿,会在半道上被我安排的人劫走。
看来母后是防着我了。
或许母子之间有奇妙的心灵感应,她清楚我想做什么,我也知道她会怎么对付。
待通报之后,我去了母后的寝殿,看见丝绦规规矩矩站在母后身侧。
她穿着蓝色的对襟夹袄,发髻盘得一丝不苟,如宫里所有的女人一样刻板。
“皇上,哀家喜欢沫儿,于是自作主张留在了身边。甯太妃那边也没意见,皇上也不会有意见吧?”母后端着茶,却没有要喝的意思,眼角的余光扫来扫去。
我故作轻松地笑了,“后宫之事,母后作主。”
“好罢,等会就送去佛堂剃度了。让寂空大师收为弟子,今后就专门为哀家诵经祈福。”
“剃度?”我几乎是惊呼出声,“母后!”
我知道她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对付我。可是看着始终低着头的丝绦,我真觉得命运对她不公。
母后笑道:“怎么?皇上不是说由哀家作主么?”
我也赔着笑:“如花美眷,出家了多可惜?不如暂且带发修行,也能替母后诵经祈福。”
“这样……也行。”母后垂下眸子,却挑了挑眉冲丝绦说,“反正事已至此,哀家拦也拦不住。别以为被皇上看中了就能从野鸭变成孔雀。这女人,皇上玩过了就扔已经成了习惯,他图新鲜,尤其是没得到手的东西。一旦得到了,那便是弃之敝履。别怪哀家没提醒你,若有那样一天,就该认命,哀家最烦失宠了就哭哭啼啼的女人。”
丝绦面无表情跪下谢恩,接着被老嬷嬷带走了。从头到尾她都没看我一眼。
我失落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低声怨母后:“朕何时做了那样的混账事?朕可亏待哪个妃嫔了?”
“皇上自己不清楚么?这后宫里多少守活寡的女人。”
好吧,我明白母后又会说叫我雨露均沾了。每回提及此事,我只能唯唯诺诺。
不过一想起丝绦从今以后就住在宫里面,心底好像开出了花。
那花红得像她献上的红瓷花瓶,那般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