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 皇甫玉衣早出晚归，忙得不见人影。这我可以理解。在得知了苍玉宸和玉赫无极中毒的消息、以及有了那张秘图之后，他身为青曜国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政治家, 有多少事需要安排！

但是我却空闲了下来。不能出门, 除了皇甫玉衣, 也见不到任何人。因为皇甫玉衣说, 虽然水獍侯能猜到我到了青曜，但我最好还是不要被人发现。所以，我被局限在一个僻静的院子里。照顾我日常所需的, 是皇甫玉衣的亲信。虽然我能理解皇甫玉衣的用心，但这样的日子, 日日被仇恨与梦魇缠绕, 让我难以忍受。

我来到这里的一生, 加上衡思棠的半生，到过帝都、苍狼、水獍, 现在又到了青曜，可讽刺的是，竟然还是在苍狼侯府时我的生活最是自由。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极端烦闷时，我也会忍不住怀疑皇甫玉衣。怀疑自己将所有赌注压在他身上究竟是不是安全。

毕竟, 我相信他, 凭的只是女人的直觉。但是外貌是最会引诱人上当的, 再怎样温柔的目光, 说不定里面也包含着利益权衡, 包含着虚假。绝色如苍玉宸，谁能看得出那令人沉醉痴迷的容貌下, 包藏了那样冷酷残忍的心性？而且脾气变幻莫测、喜怒不定，令人战栗。俊雅潇洒如宇文连玉，高贵文雅仪表下，其城府之深、算计之缜密实在令人心寒；更不用说那杀了侄子坐上水獍侯位子的玉赫无极，再怎样俊朗的外表，也掩盖不了恶魔的本性。

那皇甫玉衣呢？难道他也与那三人一样？

不，什么都能够假装，那令人安心的温柔眼神绝不能假装。如果这也能假装，那他未免太厉害了。

那些疑虑随着我情绪的起伏时浓时淡，可在皇甫玉衣出现的一瞬，那纠缠着我令我坐卧不安的疑惧一下消失了。“这些日子，真是委屈你了。”听到他语气里浓浓的歉疚，看到他淡淡却真切的关怀，看着他有些疲惫的神情，我为怀疑过他而感到内疚。

“没有什么。皇甫公子是为我好，纵有委屈，也只能忍了。”我低了头说。有那样温暖眼神的人，怎可能会像苍玉宸他们一样？在他跟前，似乎我可以任意抱怨而不用担心他生气。所以，我的话里，忍不住带出了那一丝半缕的埋怨。

“被闷坏了吧？”皇甫玉衣似乎在笑，但我抬眼时，却发觉他依旧只是那样瞧着我。

“走，跟我来。”他说着，转身出了门。

我愣了愣，连忙跟上。到了他的书房，他取出一套男子衣服与一张薄薄的什么东西给我，说：“换上吧，今天开始，有段时间可以空闲了，陪你逛逛青曜的街市如何？”

我瞧了瞧那套衣服，似乎是小男孩的衣服，而那张薄薄的东西，原来是面具。他见我疑惑，说道：“这面具是我一个家臣之物，他有好多张面具，有时为了办事需要掩饰身份才备着的。我挑来挑去，就这一张还算凑合。”

我戴上面具，朝铜镜左瞅右瞅，依稀一个清秀少年。

“可这似乎是小孩的衣服……”

他忍笑：“你的身材太娇小了，只能扮作我十来岁的小书僮。”

马车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地出了府，皇甫玉衣也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浅色素袍，但腰间却系了碧色丝绦，手上拿了把扇子，比平时多了点自在潇洒，连带的，他神情间的疲惫也似乎淡了些。

我觉得他心情似乎不错。“事情是不是很顺利？”我忍不住问。

“嗯。”

“……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吗？”我奇怪他为何会这么悠闲。

皇甫玉衣愉快地摇头。

“那你还有空陪我闲逛？”

他笑了，说：“就猜你忍不住要问个明白。事实上，我现在的任务就是什么事也不做，就闲逛。”

我不解。

“想方设法与水獍侯订盟约的不是我，而是我大哥青曜侯。我作为竭力反对的一员，被他狠狠训斥一顿，所以我赌气什么也不管了，就带着小厮闲逛。”

我更加不解：“被训斥了还这样高兴？”

他用扇子敲了一下我的头，说：“偷懒不想动脑筋了是吧？先前你说的计划不是头头是道么？水獍侯是个多疑的人，如果是我力主跟他订盟约，他肯定会立即想到我另有安排。我越反对，青曜侯越一意孤行，我与青曜侯关系越僵，就越能令玉赫无极不起疑心。最好是青曜侯将我软禁了，将我权力夺得一点不剩，玉赫无极才会疑心尽去。”

我想了想，渐渐明白过来。虽然还在担心皇甫玉衣若真被夺了权力，那还能做什么事，但转念一想，既然连被训斥也是在他预料之中，以后的事他自有安排，不用我操那个心。就算详详细细告诉我，我也未必能帮上忙。

想到这里，虽然有些惊于皇甫玉衣和煦外表内，那心计竟不在苍玉宸之下，但既然皇甫玉衣的名气能与那三人并列，那智谋自也是高人一筹。那也难怪皇甫玉衣一直韬光养晦，无论换成谁是青曜侯，有一个名声远扬、手握重权的亲弟弟，都能够有所防范。皇甫玉衣既然连这一点都能算到，我这样思虑简单的人，又能出什么主意？于是，我也不再多想，暂时放松了心情，第一次悠闲地领略这异时空的风情。

因为觉得坐在马车上走马观花的不过瘾，便在一家茶馆吃了点东西后，出来不再乘车，两人慢慢闲逛。

因在这里第一次真正逛街，没有比较，所以无从得知苍狼、帝都、水獍与青曜相比，哪个更富庶，但至少我能感觉到这市集的繁华。

街道两边无论茶楼酒肆、店铺绸庄，全都人头兴旺，生意繁荣。我对街道旁的小摊贩兴趣十足，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特别是一些手工制作的小玩意，那份精巧、那份可爱，实在令人爱不释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把用现代工艺制作的卡通玩具搬到这古代来，恐怕会迷疯这里的小孩子们。人总是喜欢新鲜事物的，对于没见到过的东西总是比常见的东西要喜欢得多，哪怕这新奇的玩意不值几个钱。

因此，对那些东西我只是看看，没有买。

“这些都不值什么，喜欢的话就算全买回去也可以啊。”皇甫玉衣见我一边爱不释手，一边却又拒绝买，有些不解。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就算买了回去，也没有一个专属的天地来贮存，最后也只能蒙尘、丢弃。这里没有我的家，我再不能象前世那样，看到喜欢的全买回去，不管用得上用不上，然后堆在房间里，随时把玩。

耳边似有一声轻叹。我诧异，回头望皇甫玉衣——好好的叹什么气？

“买东西买的是心情，就算买了回去扔在角落里不用，但说不定某一天突然看见，便会想起当初买时的好心情来。”

我不禁怔了怔，被那似乎能够洞悉人内心的眸子注视着，那一种令人软弱的酸楚感又袭上心头。

我转开目光，看着小摊上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笑着说：“是吗？那我可不客气了。”把先前一眼看见便觉得喜欢的竹雕木雕、草编藤编的小动物、小摆件、面人糖人等一样不落，都各拿了一个。

“哎，拿不过来了呢。”说着瞅皇甫玉衣。他自然只能接了过去——这里可没有购物袋提供，全都只能手拿着。我瞅着他笑。

皇甫玉衣叹气：“上当了。原来你不是喜欢这些东西，而是喜欢看我拿这些东西的无措样。”

“无措吗？我怎看不出来？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怎样的情景，皇甫公子都一般的英俊高雅、风神如玉呢。”我取笑道。

皇甫玉衣却真有些无措的样子。我当没看见，往另外的摊贩走去，他想跟过来，但刚一迈步，手中零碎的东西就掉下了几件来，那情形实在有些好笑。

皇甫玉衣也忍不住笑了。

后面有两人上来，估计是他的随从看不过去想来帮忙。皇甫玉衣看看我，我只是笑。他挑起眉，“还真以为我没法子拿了么。”让随从退下，四望了下，稍稍快步到一小摊前，回来时手中已提了个小竹筐，三两下就把我买的小玩意全装筐里了。他只用一只手拎着，笑望着我。

——那造型实在是……

我哈哈大笑，“还是让你的随从来拿吧，你没瞧见周围人看你的目光么？贵公子打扮，手里却拎个农夫的竹筐，我这样跟你走一起，回头率定是百分之一百！”

正边走边笑着，突然从街旁一个小酒铺里跌出个人来，在我们脚前打了个滚，又立即跃起，抱头直嚷：“不敢了不敢了！别打了！”却是个着长衫的男人。

我正呆愣，便有一个女人挥着一根擀面棍追着，边追边挥棍边骂：“叫你再喝酒！叫你再喝酒！”那女人身材并不怎么高壮，可跑得却飞快，手中的棍子几乎有她的大腿粗，真怀疑她怎么挥得动……但见那女人几步就赶在那男人前面，那男人不辩东西，又朝我们冲来。那女人左击右击，不离男人身周数尺，直赶得男子无地可逃，后来竟绕着我们打起转来。

皇甫玉衣不得不出声：“请停一下！”可如此斯文的声音在那女人怎么听得见？于是，皇甫玉衣只好出手握住了那根棍子，和声道：“这位大嫂请停一停！”

那女人手中武器被握住，大怒：“哪个王八蛋敢来管老娘驯夫！”

“……在下皇甫玉衣。”皇甫玉衣好脾气地回答。我早已瞧得目瞪口呆。

“管你黄甫绿甫，敢管闲事就——皇、皇甫……是皇甫公子……”那女人瞧着皇甫玉衣似乎一下呆了，满脸变得通红。